羅輯感到很累,就在葉文潔的墓旁坐了下來,但他很快在夜雨的寒冷中顫抖起來,於是他拄著鐵鍬站了起來,在葉文潔母女的墓旁開始挖自己的墓『穴』。
開始時,濕土挖起來比較省力,但再往下,土就變得堅硬了,還夾雜著很多石塊,羅輯感覺自己挖到了山體本身。這讓他同時感到了時間的無力和時間的力量:也許在這兩個世紀中就沉積了上麵這薄薄的一層沙土;而在那漫長的沒有人的地質年代裏,卻生成了承載墓地的這座山。他挖得很吃力,隻能幹一會兒休息一會兒,夜就在不知不覺中流逝著。
後半夜雨停了,後來雲層也開始散開,『露』出了一部分星空。這是羅輯來到這個時代以後看到過的最明亮的星星,二百一十年前的那個黃昏,就在這裏,他和葉文潔一起麵對著同一片星空。
現在他隻看到星星和墓碑,但這卻是最能象征永恒的兩樣東西。
羅輯終於耗盡體力,再也挖不下去了。看看已經挖出的坑,作為墓『穴』顯然淺了些,但也隻能這樣了。其實他這樣做,無非是提醒人們自己希望被葬在這裏,但他最可能的歸宿是在火化爐中變成灰燼,然後骨灰被丟棄在一個不為人知的地方,不過這真的都無所謂了,很可能,就在這之後不久,他的骨灰會同這個世界一起在一場更為宏大的火化中變成離散的原子。
羅輯靠在葉文潔的墓碑上,竟然很快睡著了。也許是寒冷的緣故,他又夢到了雪原,在雪原上他再次看到了抱著孩子的莊顏,她的紅圍巾像一束火苗。她和孩子都在向他發出無聲的呼喚,而他則向她們拚命喊叫,讓她們離遠些,因為水滴就要撞擊這裏了!但他的聲帶發不出聲音,似乎這個世界已經被靜音了,一切都處於絕對的死寂中。但莊顏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抱著孩子在雪原上遠去了,在雪地上留下的一串腳印,像國畫中一道淡淡的墨跡,雪原隻是一片空白,隻有這道墨跡才能顯示大地甚至世界的存在,於是,一切又變成莊顏的那幅畫了。羅輯突然悟出,她們走得再遠也無法逃脫,因為即將到來的毀滅將囊括一切,而這毀滅與水滴無關……他的心再次在劇痛中撕裂,他的手在空中徒勞地抓著,但在雪原形成的一片空白中隻有莊顏漸遠的身影,已變成一個小黑點。他向四周看看,想在空白世界中找到一些實在的東西,真的找到了,是在雪地上並排而立的兩塊黑『色』墓碑。開始它們在雪中很醒目,但碑的表麵在發生變化,很快變成了全反『射』的鏡麵,像水滴表麵那樣,上麵的碑文都消失了。羅輯伏到一塊碑前想通過鏡麵看看自己,但自己在鏡中沒有映像,鏡子所映出的雪原上也沒有了莊顏的身影,隻有雪地上那一行淡淡的腳印。他猛回頭,看到鏡像外的雪原隻是一片空白,連腳印都消失了,於是他又回頭看墓碑的鏡麵,它們映『射』著空白的世界,幾乎把自身隱形了,但他的手還是能感覺到它們那冰冷光滑的表麵……
羅輯醒來時天已經蒙蒙亮,在初『露』的晨曦中,墓場清晰起來,從躺著的角度看周圍的墓碑,羅輯感到自己仿佛置身於上古的巨石陣中。他在發著高燒,牙齒在身體的劇烈顫抖中格格作響,他的身體像一根油盡的燈芯,在自己燃燒自己了。他知道,現在是時候了。
羅輯扶著葉文潔的墓碑想站起來,但碑上一個移動的小黑點引起了他的注意。在這個季節的這個時間,螞蟻應該很少出現了,但那確實是一隻螞蟻,它在碑上攀爬著,同兩個世紀前的那個同類一樣,被碑文吸引了,專心致誌地探索著那縱橫交錯的神秘溝槽。看著它,羅輯的心最後一次在痛苦中痙攣,這一次,是為地球上所有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