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黑暗森林(22)(3 / 3)

水滴越過三萬四千公裏的地球同步軌道,近距離掠過了“新上海”太空城,城中的所有人都清晰地看到了那個從他們的天空中飛速劃過的耀眼光點,新聞宣布,撞擊將在八分鍾後發生。

新聞終於公布了預測的撞擊點的經緯度,在中國首都的西北方向。

對此羅輯早就知道了。

這時暮『色』已重,天空中的亮『色』已經在西天縮成一小片,像一個沒有瞳仁的白眼球,漠然地麵對著這個世界。

也許隻是為了打發剩下的這點兒時間,羅輯開始在記憶中回放自己的一生。

他的人生分成涇渭分明的兩部分,成為麵壁者後是一部分,這部分人生雖然跨越了兩個世紀,但在感覺上緊湊而致密,就像是昨天的一天。他把這部分飛快地倒過去了,因為這部分不像是自己的人生,包括那銘心刻骨的愛情,都像一場轉瞬即逝的夢,而他也不敢再想起愛人和孩子了。

與他期望的不同,成為麵壁者之前的人生在記憶中也是一片空白,能從記憶之海中撈出來的都是一些碎片,而且越向前,碎片越稀少。他真的上過中學嗎?真的上過小學嗎?真的有過初戀?支離破碎的記憶中偶爾能找出幾道清晰的劃痕,他知道有些事情確實發生過,細節曆曆在目,但感覺已消失得無影無蹤了。過去就像攥在手中的一把幹沙,自以為攥得很緊,其實早就從指縫中流光了。記憶是一條早已幹涸的河流,隻在毫無生氣的河床中剩下零落的礫石。他的人生就像狗熊掰玉米,得到的同時也在丟棄,最後沒剩下多少。

羅輯看看周圍暮『色』中的大山,想起了兩百多年前他在這些山中度過的那個冬夜。這是幾億年間站累了躺了下來的山,“像坐在村頭曬太陽的老頭兒們。”他想象中的愛人曾這樣說。當年遍布田野和城市的華北平原已變成了沙漠,但這些山幾乎沒有什麼變化,仍是那種平淡無奇的形狀,枯草和荊條叢仍從灰『色』的岩縫中頑強地長出來,不比兩個世紀前茂盛,但也不比那時稀疏多少。這些岩石山要發生看得出來的變化,兩個世紀太短了。

在這些山的眼中,人類世界是什麼樣的呢?那可能隻是它們在一個悠閑的下午看到的事:有一些活著的小東西在平原上出現了,過了一會兒這些小東西多了起來,又過了一會兒它們建起了蟻『穴』般的建築,這種建築很快連成片,裏麵透出亮光,有些冒出煙;再過一會兒,亮光和煙都消失了,活著的小東西也消失了,然後它們的建築塌了,被沙埋住。僅此而已,在山見過的無數的事兒中,這件事轉瞬即逝,而且未必是最有趣的。

終於,羅輯找到了自己最早的記憶,他驚奇地發現,自己能記住的人生也是開始於一片沙灘上。那是自己的上古時代,他記不清是在哪兒,也不記得當時有誰在旁邊,但能記清那是一條河邊的沙灘,當時天上有一輪圓月,月光下的河水銀波『蕩』漾。他在沙灘上挖坑,挖一個坑坑底就有水滲出,水中就有一個小月亮;他就那樣不停地挖,挖了好多個坑,引來了好多個小月亮。

這真的是他最早的記憶,再往前就是一片空白了。

夜『色』中,隻有電視機的光亮照著羅輯周圍的一小片沙灘。

羅輯竭力保持著大腦的空白狀態,他的頭皮發緊,感到上方出現了一隻覆蓋整個天空的巨掌,向他壓下來。

但接著,這隻巨掌慢慢抽回了。

水滴在距地麵兩萬公裏處轉向,徑直飛向太陽,並且急劇減速。

電視中,記者在大喊:“北半球注意!北半球注意,水滴減速時亮度增強,現在你們用肉眼能看到它!”

羅輯抬頭仰望,真的看到了它,它並不太亮,但由於其極快的速度,能夠輕易分辨出來,它像流星般劃過夜空,很快消失在西天。

水滴與地球的相對速度減到零,同時,它把自己調整到太陽同步軌道上,也就是說,在未來的日子裏,水滴將始終處於地球與太陽之間,與地球的距離約為四萬公裏。

羅輯預感可能還有事情要發生,就坐在沙地上等候著,那些老人般的岩山在兩側和身後靜靜地陪著他,使他有一種安全感。新聞中一時間沒有重要消息,世界並不能確定已經逃脫了這一劫難,都在緊張地等待著。

十多分鍾過去了,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從監測係統中看到,水滴靜靜地懸浮在太空中,尾部的推進光環已經消失,渾圓的頭部正對著太陽,反『射』著明亮的陽光,前三分之一段像在燃燒。在羅輯的感覺中,水滴與太陽之間似乎在發生著某種神秘的感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