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無人懺悔(1)(2 / 2)

以後的日子成了問題,葉文潔產後虛弱,在基地自己帶孩子是不可能的,她又無親無故。這時,齊家屯的一對老人來找基地領導,說他們可以把葉文潔和孩子帶回家去照顧。男的原來是個獵戶,也采些『藥』材,後來周圍的林子越來越少,就種地了,但人們還是叫他齊獵頭兒。他們有兩兒兩女,女孩都嫁出去了,一個兒子在外地當兵,另一個成家後與他們一起過,兒媳『婦』也是剛生了娃。葉文潔這時還沒有平反,基地領導很是為難,但也隻有這一個辦法了,就讓他們用雪橇把葉文潔從鎮醫院接回了家。

葉文潔在這個大興安嶺的農家住了半年多,她產後虛弱,沒有『奶』水,這期間,楊冬吃著百家『奶』長大了。喂她最多的是齊獵頭兒的兒媳『婦』,叫大鳳,這個健壯的東北妮子每天吃著高粱米大渣子,同時『奶』兩個娃,『奶』水還是旺旺的。屯子裏其他處於哺『乳』期的媳『婦』們也都來喂楊冬,她們很喜歡她,說這娃兒有她媽的靈氣兒。漸漸地,齊獵頭兒家成了屯裏女人們的聚集地,老的少的,出嫁了的和大閨女,沒事兒都愛向這兒跑,她們對葉文潔充滿了羨慕和好奇,她也發現自己與她們有很多女人間的話可談。記不清有多少個晴朗的日子,葉文潔抱著楊冬同屯子裏的女人們坐在白樺樹柱圍成的院子裏,旁邊有玩耍的孩子和懶洋洋的大黑狗,溫暖的陽光擁抱著這一切。她每次都特別注意看那幾個舉著銅煙袋鍋兒的,她們嘴裏悠然吐出的煙浸滿了陽光,同她們那豐滿肌膚上的汗『毛』一樣,發出銀亮的柔光。有一次她們中的一位將長長的白銅煙鍋遞給她,讓她“解解乏”,她隻抽了兩口,就被衝得頭昏腦漲,讓她們笑了好幾天。

同男人們葉文潔倒是沒什麼話說,他們每天關心的事兒她也聽不太明白,大意是想趁著政策鬆下來種些人參,但又不太敢幹。他們對葉文潔都很敬重,在她麵前彬彬有禮。她最初對此沒有在意,但日子長了後,當她看到那些漢子如何粗暴地打老婆,如何同屯裏的寡『婦』打情罵俏時,說出那些讓她聽半句都臉紅的話,才感到這種敬重的珍貴。隔三差五,他們總有人把打到的野兔山雞什麼的送到齊獵頭兒家,還給楊冬帶來許多自己做的奇特而古樸的玩具。

在葉文潔的記憶中,這段日子不像是屬於自己的,仿佛是從別的人生中飄落的片斷,像一片羽『毛』般飛入自己的生活。這段記憶被濃縮成一幅幅歐洲古典油畫,很奇怪,不是中國畫,就是油畫,中國畫上空白太多,但齊家屯的生活是沒有空白的,像古典的油畫那樣,充滿著濃鬱得化不開的『色』彩。一切都是濃烈和溫熱的:鋪著厚厚烏拉草的火坑、銅煙鍋裏的關東煙和莫合煙、厚實的高粱飯、六十五度的高粱酒……但這一切,又都在寧靜與平和中流逝著,像屯子邊上的小溪一樣。

最令葉文潔難忘的是那些夜晚。齊獵頭兒的兒子到城裏賣蘑菇去了,他是屯裏第一個外出掙錢的人,她就和大鳳住在一起。那時齊家屯還沒通電,每天晚上,她們倆守在一盞油燈旁,葉文潔看書,大鳳做針線活。葉文潔總是不自覺地將書和眼睛湊近油燈,常常劉海被烤得吱啦一下,這時她倆就抬頭相視而笑。大鳳從來沒出過這事兒,她的眼神極好,借著炭火的光也能幹細活兒。兩個不到半周歲的孩子睡在她身邊的炕上,他們的睡相令人陶醉,屋裏能聽到的,隻有他們均勻的呼吸聲。葉文潔最初睡不慣火炕,總是上火,後來習慣了,睡夢中,她常常感覺自己變成了嬰兒,躺在一個人溫暖的懷抱裏,這感覺是那麼真切,她幾次醒後都淚流滿麵——但那個人不是父親和母親,也不是死去的丈夫,她不知道是誰。

有一次,她放下書,看到大鳳把納著的鞋底放到膝上,呆呆地看著燈花。發現葉文潔在看自己,大鳳突然問:

“姐,你說天上的星星咋的就不會掉下來呢?”

葉文潔細看大鳳,油燈是一位卓越的畫家,創作了這幅凝重『色』調中又帶著明快的古典油畫:大鳳披著棉襖,紅肚兜和一條圓潤的胳膊『露』出來,油燈突出了她的形象,在她最美的部位塗上了最醒目的『色』彩,將其餘部分高明地隱沒於黑暗中。背景也隱去了,一切都淹沒於一片柔和的黑暗中,但細看還是能看到一片暗紅的光暈,這光暈不是來自油燈,而是地上的炭火照出來的,可以看到,外麵的嚴寒已開始用屋裏溫暖的濕氣在窗戶上雕出美麗的冰紋了。

“你害怕星星掉下來嗎?”葉文潔輕輕地問。

大鳳笑著搖搖頭,“怕啥呢?它們那麼小。”

葉文潔終於還是沒有做出一個天體物理學家的回答,她隻是說:“它們都很遠很遠,掉不下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