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舊的公寓樓的外牆已經開始脫落,推開厚重的木門,陰冷的氣息夾雜著一股刺鼻的味道鋪麵而來,塵埃的味道。旋轉式的木樓梯剛剛刷上了紅漆,每踩一步都嘎吱作響。

角落裏的暖氣片在做著最後的掙紮,發出了嗚咽的轟鳴,最後罷工。

底樓坐著的那位卷發老人,塗著鮮紅的唇膏,褶皺的皮膚沒有掩蓋妝容的豔麗。那是布裏太太,這棟樓的主人。

安娜朝她點點頭,朝著自己的樓層走去。

三樓,所以是四樓,不是三,是四,因為一樓是底樓,二樓才是一樓。

她抽出口袋裏的鑰匙,打開門,並不熱烈的陽光伴隨著海風跨過了她的窗框。白色的紗簾不停地搖擺著,幾乎要掛到窗邊的花瓶。

那不是她的花瓶,是上一個房客留下的行李,裏麵也沒有花,但安娜喜歡把它擺在窗邊。

她把紗簾拉到兩邊,用帶子綁住,然後傾出身體去關窗。

陽光立刻打到了她的額頭,一頭的橘紅發被吹得淩亂,她用那隻扶著窗框的手去撩,視線清晰的那刻她看見了沙灘邊上的男人。

他又來了,他幾乎每天都來。

安娜把窗拉回來,鎖好,然後看著長椅上的男人。

他穿著一成不變的黑色皮夾克,雙手插在兜裏,有些長的棕色頭發格外輕盈。

這是安娜第一次來尼斯,她不是專家,但她知道,這個季節不是旅遊旺季。冬日的南法雖然沒有巴黎的陰冷,但濕潤的海風蓋過了陽光的溫暖,略有些陰鬱的天氣使得海麵變得灰蒙蒙的,一天之中最好的時光,是在日落。

這是當地人會選擇到海邊的時間,因為那時候紫色的晚霞會鋪滿整個天空,被烏雲遮住的太陽終於能在海平麵上出現,金黃色的半圓形會讓整個海麵發光。

他該在日落來,而不是像這樣,從早坐到晚。

安娜承認尼斯的海灣有它自己的魔力,不然她也不會在路邊的宣傳廣告上看到後,就來到這個地方了。

長椅上的男人突然回過頭,正在發呆的安娜猝不及防撞上他的眼神,她隻能看清他的輪廓,可這已經足夠了。

她撫上胸口的位置,奇怪的感覺在胸膛蔓延,她皺起眉頭,然後轉過身撐著料理台的邊緣,不停地揉搓著。

這是……驚嚇?

那種心跳加速的感覺,一時間所有血液衝上頭顱,所有器官從高空跳傘的感覺——驚嚇。

她右手握拳,在胸口狠狠砸了兩下,終於將這股讓人不適的感覺壓了下去。

然後她有感受到了臉頰上的熱度,安娜衝向洗手間,她白皙的臉頰上飄著兩朵莫名其妙的紅暈。

這是羞恥。

手指拂過臉頰,安娜下意識抱緊了自己的雙臂,神經質地回過頭去看空無一人的走廊。被人盯著脊背的感覺是羞恥。

她打開水龍頭,捧著涼水澆向自己的麵頰。水滴順著她的鼻尖流進嘴裏,她用舌頭把它頂了出來。

因為被男人發現了自己在偷看,所以會有驚訝和羞恥。

她能理解這兩種感情。

樓上的夫妻又開始吵架,安娜用毛巾擦幹了自己的臉,壓一下熟悉的煩躁,然後再次抓起鑰匙出門。

她的公寓樓正麵對尼斯的海灣,和那些昂貴的度假酒店並排,隻不過沒有華麗的外觀和西裝革履的車童。正值淡季的尼斯鮮少有遊客,路上推著小車的老婦人緩慢地行走著,遛狗人沿著馬路慢跑,本地居民在路邊的咖啡店聊天。

安娜站在路口,考慮著去哪裏。樓上的夫妻會吵一個小時,然後他們會大打出手,最後用力關上房門不再說話。整個過程需要三小時。

從這裏可以搭電車去市中心,但最近的遊行讓那裏變得烏煙瘴氣,隨處可見的黃馬甲占領了廣場。

或者她可以學著那個長發男人一樣,對著海看一天。

安娜選擇了後者,因為下一班電車的時間是半個小時後。她穿過公路,跨過運動跑道,踩著石頭壘成的沙灘朝著海水走去。

那個長發的男人還坐在那裏,她的右手邊,十米遠。

安娜找了個長椅坐下來,然後拉上了外套的拉鏈,把下巴縮在衣領裏,這裏的海風很冷。她真不知道那個男人是怎麼在這坐一天的。

不遠處有個流浪漢正在喂鴿子,他手裏的麵包不多,但他卻笑得開心,把最後那點都撒在了地上。一時間成群結隊的鴿群從遠處飛來,略過安娜的頭頂衝向流浪漢。

她又縮了縮脖子,把鼻子埋進了衣領裏,她不喜歡禽類的羽毛。

“你在看我。”

安娜蹭了蹭鼻尖,然後又聽見那個聲音說:“紅頭發的。”

她看見垂在鼻梁上的紅發,然後疑惑地看向四周,然後那個長發男人在她看向他的時候,轉頭看向了海麵,又說:“你之前在樓上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