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湛了解衛蘅的性子,她骨子裏其實比誰都懦弱,嬌氣,受不得一絲氣的,他恨不能上前扇自己一個耳光。
果不其然,陸湛眼睜睜看著衛蘅嫁給了範用,還被範用那樣不珍惜。他卻隻能站在一邊,什麼也做不了,眼睜睜地看著她嫁人、生子、難產。而他也看到了衛蘅和衛萱之間的恩恩怨怨,無聊時也掃過一眼高官顯位卻一輩子沒真心笑過的陸湛,還有讓他看見就撇開眼睛的映月,以及她那個倍受自己重視的旭哥兒。陸湛拚命地想回到那個年輕的陸湛的身體裏,卻是徒勞無功。
當時給他畫轉生台圖紙的那位世外高人,早就說過,轉世輪回,他未必就能得償所願,反而可能受盡宿命之苦。這就是他的宿命,而且他還必須在一旁親眼看著這一切的發生,無力、無奈、憤怒、崩潰,卻都無濟於事。
衛蘅的這一世結束後,陸湛被強行送出了這條甬道,他摸索著走進了第二束白光。
迎麵而來的風雪刮得陸湛睜不開眼睛,他適應了一會兒,才從周遭的樹木判定,這兒不是上京,而是南方。
黑夜裏,風雪裏夾雜著隱隱的壓抑的哭泣聲,陸湛繼續往前走才判斷出這裏是何家,他來過這裏,還曾經在衛蘅的床畔坐過。
前麵的通道裏開始出現人影,行色匆匆,等視線更清楚後,陸湛看到何家滿掛的紅彩和喜綢時,心下隱約猜到了這是什麼時候。
哭聲越來越近,陸湛走進月洞門時,第一眼就看到了一身單薄的紅衣,所在遊廊下陰影裏抱著腿哭泣的衛蘅。
衛蘅像是感應到了什麼,抬起了頭。
陸湛看見衛蘅的眼睛,已經腫得有些睜不開了。她迷迷糊糊裏看到陸湛就站在不遠處,衛蘅想說話,卻像是被誰掐住了喉嚨一般。
陸湛看見衛蘅無助地向自己伸出手,他的心激動得連跳動都不再,他覺得衛蘅能看到自己,他伸出手,卻見衛蘅的手忽然垂了下去,像一個失去了所有希望,連自己也不肯再有期望的人。
陸湛去摸衛蘅的臉,想告訴她,別哭,這一世,他搶也要將她搶回來。
可是命運的輪、盤再次轉動了起來,瞬間他就被推了出去。甬道裏的他在倒退,而時光卻在向前。
陸湛在飛逝的畫麵裏看到了何家的人全跪在淚流滿麵的衛蘅跟前,也看到了衛櫟對衛蘅的指責,還有何氏欲言又止的眼淚和抱歉。
陸湛看見衛蘅輕輕點下頭。
這幅畫麵陸湛想象過無數次,隻是這一次心底再無憤怒,隻有無盡的悲涼。他想起在寒夜裏穿著嫁衣的衛蘅那樣無助地哭泣的樣子,他的心被她的眼淚泡得又澀又脹,已經無法感受疼痛,隻有悲涼。
陸湛被推出這條甬道後,就進入了下一條。
這一世的衛蘅有些奇怪,陸湛說不出來是哪裏奇怪,不過顯然比上輩子聰慧了一些,至少沒被她母親逼得和衛萱反目。可是她無心世事,任何氏怎麼逼,也不肯去考女學。每一次正月裏走親訪友,衛蘅都托病從來不去齊國公府。
而這一世衛蘅沒有再選擇範用,陸湛眼睜睜地看著衛蘅和陳十三定親,一直到成親的前夜,這一世的陸湛也沒出現。
陸湛不甘心地飄到齊國公府,這一世他自己的身體居然沒有再排斥他,他是從自己的身體裏蘇醒的。真是一葉障目,他舍不得離開衛蘅半步,沒想到卻遲了這樣久才回到自己的身體裏。
陸湛不知道錯過這一世,他和衛蘅還會不會再有緣分,但是他實在沒有辦法再眼睜睜地看著衛蘅嫁給其他男人。
陸湛的一生,從小所有的感情和關注就是爭來的,連老夫人的關心也是在他表現出與眾不同的能力後才漸漸贏來的,至於他的爹娘,一個感情太豐沛,分給他的幾乎沒有,一個感情太自我,分給他的也幾乎沒有。
當陸湛喜歡上衛蘅的時候,就恨不能抓住她所有的感情,不容任何人來分享。衛蘅嫁給何致後,他不止一次在噩夢裏醒來,夢見衛蘅同何致卿卿我我的情景,現實和夢境交替,當衛蘅為了何斌來求自己時,他的恨意聚集到了最濃厚的一刻。他明知衛蘅不會是為了何致,但是還是忍不住去想。
所以此刻的陸湛,深切的知道自己無法容忍衛蘅嫁給陳十三,陳十三可不是何致,也不是範用。上一世,陸湛隻恨自己沒能將範用五馬分屍來泄恨。他們洞房花燭夜時,自己飄在屋外,憤怒欲狂地不敢進去,卻又不甘離開,這種滋味,陸湛再也不想嚐試。
夜裏,衛蘅從夢裏醒來時,隻覺得脖子上一股涼風吹過,她猛地睜開眼,以為隻是自己的錯覺,可是當她看到床簾外的黑影時,還是忍不住尖叫起來。
不過陸湛的速度比她尖叫還快,衛蘅的嘴被捂著,拚命地掙紮起來。
“珠珠,別動,是我,我回來了。”陸湛相信衛蘅能聽懂自己的話,因為這個世界的衛蘅肯定也是帶著上一世的記憶回來的,否則實在解釋不通她的異常。
衛蘅果然沒有再掙紮,她冷冷地看著陸湛,原本以為已經躲開了,沒想到卻在今夜功虧一簣。
“你走。”衛蘅冷冷地道。
“珠珠,能不能再給我一次機會?”陸湛問。
衛蘅穿著雪白的薄綾單衣,露出領口一大片雪白來,此刻她的右手正抓著把刀,對準她自己的咽喉。
“你走。”衛蘅再次冷聲道。
“珠珠。”陸湛沒有想過要退縮。
衛蘅眼神堅定地道:“這輩子,我不想再當殘花敗柳,也不想再淫、蕩不貞,也絕不會再惦記你。”
陸湛的肩膀輕輕下垂,輕歎道:“原來我以前是這樣罵你的?”
“你走。”衛蘅隻有這一句話。
陸湛沒有往後退,反而是上前一步,欲奪走衛蘅手裏的刀。猶記得,在濟祖殿內時,衛蘅也曾以把刀相逼,陸湛還教訓過她,如果沒本事控製住自己的刀,還不如不攜刀,否則反而容易被別人奪了刀反製自己。
這道理本沒有問題,可它有一個假設,那就是假設那個人不是真心想死。
陸湛眼睜睜地看著衛蘅的鮮血從她的喉嚨處噴出,濺了他一身鮮紅鮮紅的血。
傷得有多深,才能這樣義無反顧地刺破自己的喉嚨,陸湛才知道原來他那輩子,即使有再多的時間,也贏不回衛蘅的原諒。
陸湛也是此刻才明白衛蘅的心情的。她帶著兩世記憶的負累,從小就對自己沒有多大自信,更何況還是從自己嘴裏聽到的那樣惡毒的話。於衛蘅來說,她連她自己都開始厭惡她自己,怎麼還肯再看別人的眼睛。
陸湛進入了下一條甬道,這一次他來得太晚,雖然不用聽洞房花燭夜的虐心,可是衛蘅和陳十三居然是真心相愛,相濡以沫,鶼鰈情深,更是約定了三生三世。
無可否認,比起前麵幾世的早夭,這一世衛蘅活到了兒孫滿堂。
陸湛就在衛蘅身邊待了三世,後麵兩世,即使他先闖入衛蘅的世界,可是無論使盡了什麼手段,衛蘅的眼裏都隻有陳十三。情定三生,姻緣石上早就寫下了他二人的名字。
姻緣輪回,衛蘅甚至有一世和範用再續前緣,相親相愛了一輩子,但是和陸湛,卻總是欠缺了那麼一點緣分。
飄蕩百年,陸湛也知道,自己逆天改命,根本就是有違天道,他和衛蘅隻會一世又一世的錯過。
愛而不得,痛失所愛,二者皆是最苦,陸湛世世經曆,隻堅信精誠所至金石為開。
可惜,天道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唯有魔鬼帶著她甜蜜的誘惑,用一生換走了陸湛的永世。
陸湛清醒過來的時候,剛好是自己去寧夏衛之前,是衛蘅和何致定親之前。
猶記得他最後一次逼著衛蘅跟他見麵是在法慧寺竹林裏的小溪畔。
一切都還來得及,這一次,陸湛絕不會再給任何人機會。
夜裏,衛蘅接到陸湛的信的時候,不由皺了皺眉頭,白日這人才在竹林的亭子裏輕薄了她,還讓第三個人看到了他們相處,她不過微微順從,陸湛這混蛋就得寸進尺,居然還要求見麵,甚至還拿慧空和尚威脅她。
衛蘅沒想到陸湛會這樣癡纏,她心裏既煩他,可多少又有些小得意。如陸湛信裏所說的一般,第二日陸怡貞的請帖就到了靖寧侯府,陸怡貞邀請她和衛萱去她家的莊子上做客,同時被邀請的還有郭樂怡、範馨等人。
不過這些人都是障眼法而已,衛蘅知道陸湛定然有神不知鬼不覺的本事,能不驚動眾人出現在她麵前。
但是衛蘅也沒料到,陸湛是夜裏走的密道出現在她房裏的,唬了她一大跳。
“都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不過你膽子也太小了。”陸湛倚在屏風邊上,也不上前,他眷戀地看著衛蘅眼裏對他的嗔怪,那是一種並非真心的嗔怪,她一定不知道她嘴角還淡淡地帶著笑意。
眼前的衛蘅,依然是那年他在花燈下忍不住親吻的任性的有些小脾氣的,即使花著臉也能傾城傾國的姑娘。
陸湛有些近情情怯,又被曾經寧願刺破喉嚨也不見他的那個衛蘅給嚇怕了,他甚至不敢上前。
衛蘅卻沒有這個自覺,嬌嗔道:“你這幾日難道不用忙著和幕僚商議戰事?”
陸湛走上前,也不敢太靠近衛蘅,就坐在她的對麵,“就想多看看你。”
衛蘅覺得陸湛有些不對,可又說不上來是哪裏不對,也許是他的眼神太過炙熱,太過纏綿,看得衛蘅心裏小鹿亂撞,手心有些發熱。
“喏,你看到了,趕緊走吧,被人看見就糟了。”衛蘅道。
“不礙事,讓我再坐一會兒,行嗎?”陸湛問。
曾幾何時,陸公子居然學會問自己的意見了?衛蘅詫異。不過想著陸湛是要去打仗,她雖然明知他不會輸,可是還是難免對他此時的癡纏更寬容一些,她不點頭,也不搖頭,全看陸湛的臉皮。
陸湛的臉皮果然沒叫衛蘅失望,他就那樣靜靜地坐著,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她。衛蘅都被陸湛給看得毛骨悚然了,心忖,自己是美成什麼樣了啊,值得陸湛這樣目不轉睛地看。
“是不是出了什麼事?”衛蘅問陸湛,隻覺他行為太奇怪了。
陸湛站起身走過去,伸出手想抱衛蘅,但停在半空裏又忽然不動了,知道確定衛蘅沒有任何生氣和躲避的跡象,這才輕輕地摟住了她的腰。
隻有走出了一步,陸湛這種人絲毫不需要別人教他如何得寸進尺。他摟住衛蘅的力道越來越大,咬著牙才能控製自己將她嵌入自己身體的衝動,他埋頭嗅著衛蘅脖頸間的香氣,這香味實在是太久違了,久到陸湛都不知道這世間原來還有這般芬芳的氣息了。
衛蘅扭了扭身子,陸湛的力道太大了,勒得她的胸腔疼,不過下一刻衛蘅就僵住了,她能清楚地感受到有滾燙的水滴從她的領口滑入,落到她的胸膛上。
衛蘅被嚇到了,兩輩子為人她都不知道原來陸湛也是有眼淚的人,這得是受了什麼打擊啊?衛蘅的心瞬間軟得一塌糊塗,努力承受著胸腔的疼痛感,也不敢打擾陸湛,他肯定是不願意自己看見他此刻的狼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