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晏河清
崇禎四年,辛未仲夏,天不作美,地不逢時。
昏晝愁夜,燥春苦秋,西旱東澇,南蝗北疫。
沴孽橫行,怪狐亂政,詭事蒙心,渾言障目。
貧稅饑徭,寡娼孤乞,服妖逾製,淫豔啖血。
慣見皴皺梢頭嬌矜漏,瘠垢垓下癰疽臭
安知枯骨作枝擎紅蕊,腐肉為土藏金寇
末才殘軀敗體妄以召聖,懇求諸天神佛救苦救難,睜眼看看這天下蒼生!!!
第一幕
京都城北巷子東頭,早點攤的老漢搓著懷裏烏黑發亮的舊陶壺,蜷縮著坐在牆根馬紮上,正眯縫著眼哼小曲呢。就聽見一陣悶鼓由遠及近,那馬蹄般腳踏實地的步子,大老遠就能自報家門。老漢嘬了口茶沫子,費勁站起來,吆喝道:“小吳啊,又起這麼早啊?”
須臾,蒙蒙亮的薄霧裏傳來一聲沉重的答應,就見老驢般呼哧帶喘的佝僂漢子從霧裏擠了出來。那兩肩挑擔,快把他半條命重的好竹扁壓走了形。老漢看見,連忙招手讓他快去。“別耽擱,不必理我,記得回來吃茶就行!”
踽踽前行的壯實公牛未曾滯步,淺淺唉了一聲,就又被白霧吞吃掉了。
霧越發濃了,壯年沒力氣看腳下,拔地而起的冷氣鬼魅般森森笑著,戲謔撕扯他汗液蒸騰的坎肩,叫他佝僂的脊背更顯憔悴——這個年紀不應有的憔悴。
今日口鼻喉嚨裏的血氣濃得慘烈,他企圖效仿白霧吞吃對方,卻學不來那貪婪的底氣。
隨著腳步挪動逐漸逼近拐角,他的視野竟滲入了隱隱約約的紅色。正昏昏沉沉疑惑著,猛地,他腳腕被個長毛怪物重重磕絆,連人帶貨摔了半丈,魂魄都險些摔成齏粉。趕緊摸爬滾打著檢查貨箱,可幸箱子重,隻有外表擦傷。而再回神看腳下時,更是大吃一驚,隻見自己衣褲鞋襪都濺上了鮮血,而源頭卻並非自己,卻是絆了自己的那個……
“啊啊啊!!快來人呐!!快來人!這兒死人了!!死人了!!!”
血泊中的書生長發覆麵,曝屍橫死,一手指著南方,而另一手,卻屹立未倒扒在牆上。五指如釘,根根入牆半寸,猶見血肉模糊的爪掌之上,竟是一幅猩紅奪目的絕筆血書。
閹黨魏賊才唱罷,瘟使餓煞又登場。
貪官汙吏狂恣虐,旱魃相柳縱災殃。
窮奢極欲忘八端,剖肝瀝膽祭魂章。
奴顏媚骨頌小鬼,屍山血海奠真王。
“官老爺,您可細細查明啊!!小人,小人隻是路過!什麼都不知道啊!!”
“逆賊!這是誰寫的?!!——在這的,通通押解禦史大人處審問!”那官吏吼叫才罷,嚇散了閑人,又蹲下去,把那書生薅起來,猛地撕扯下一塊襟子布料,接著在他自刎處狠狠一跺,噴出一股血泉。那襟子登如蘸水的抹布,新的血漬揮灑恣肆,三下五除二便蓋過了那反詩。官吏回頭看了眼被架著的吳挑夫,頤指吩咐道:“帶回去,仔細查。”
狠吏鐵靴踐踏處,鴉驚犬退百草枯。
路邊骸骨未入土,蛆生蟻聚朽木蘇。
而那片幹涸發黑的血牆下,遺容破敗的屍身中,被以生命為代價刻骨銘心的七律箴言,卻如同未曾存在過。
或者說,它們確實未曾“存在”過。
日輪西移,破碎的扁擔旁狗頭攢動,奪肉的嘶吼□□持續鼓噪著聽眾的耳膜。其中備受欺淩的底層細犬最惹人憐憫,明明扯出來一大塊腸髒,它卻連肉沫子都分不到,還險些被咬了要害。有的人關切地看著它的行蹤,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影子般,慈悲地期盼給它個好結局。
直到一聲鑼鼓炸響,惶惶不安的鄰裏才終於盼來了救場星。隻聽那叮叮當當一段熱場快板,單一大一小兩個彩袍怪人竟引來了幾十看客。就見兩個眉飛色舞,歡蹦亂跳,吞雲吐霧是熱鬧非凡,操著一腔京片子,時不時拋幾個下三濫的包袱,這不入流的雜耍,卻比觀世音菩薩更懂觀眾的喜怒哀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