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亡國太子(1 / 3)

太真,青雲,左涯。

三山呈鼎足之勢,互為接壤,高聳入雲,腰間白浪翻湧,山頂金光披灑。

山底圍出一個無比巨大的湖泊,宛若鏡麵,毫無波瀾。

碧海晴天,仙鶴環飛,陣陣鍾音,縹緲傳來。

漫山玉樹開瓊花。

一派仙意……

“……諸侯王將,一步青雲,一步逐客;黎民蒼生,得道飛升,失道落俗。江湖廟堂數餘載,幾人奉天運,登帝位,芸芸眾生三千界,幾人證天道,開天門……”

聲音一開始還中氣十足,氣勢恢宏,講著講著就逐漸低沉了下去,接著愈發難以聽清,幾近呢喃囈語,再到最後,隨著一聲清晰的酒隔收尾,徹底歸於了平靜。

高台周圍,正聽得認真的諸多弟子卻怎麼也等不到下文了。

左涯峰頂,四方高台。

人頭攢動。

宗門內幾乎大半的年輕弟子此刻都彙集在此處,按照宗門慣例,每日集體做完早功後,會有一個時辰的自由活動時間,在這之後眾弟子才會散去,各自做各自的事情,完成當日的修行,亦或是去不同的宗門前輩處聽講。

尋常這一個時辰,弟子們多會分散四處,相互攀談閑聊,或者結伴找些樂子,鬥鬥靈圖,玩玩沙盤,也算是給枯燥的修道生活增添一些樂趣,可今日卻統統被吸引至此,全然是因為此刻唯一躺在高台之上的那個男子。

本是英俊非凡的麵龐上,兩頰泛出顏酡,散發披襟,看著有些失態,即便不張口,濃鬱的酒氣都已經可以聞見,醉眼朦朧,已近闔上。

身旁一個小酒葫蘆還在滴溜溜地轉動。

“傳下去,小師叔又喝醉了!”

“傳下去,小師叔喝吐了……”

“小師叔隻喝了半個時辰就吐了……”

“小師叔喝了一口就沒了……”

“小師叔聞了下酒氣就倒了……”

“小師叔老了,酒量不行了,左門宗第一酒神的稱號可以換人了……”

“小師叔不行了……”

聽到這版本短短幾下就傳得離譜至極,一開始喊了一嗓子的那個宗門弟子,臉色一下子就綠了,滿腦門都是黑線,這怎麼傳得一頓酒還把小師叔給喝沒了呢!!

這要是等他酒醒後知道了,自己就等著被收拾吧!

謠言瞎傳害死人啊……

當然年輕弟子們也多是玩笑,相較其他那些整日嚴肅正經,讓人在其麵前大氣不敢喘的宗門前輩,小師叔這不正經的跳脫性子,可就受弟子們歡迎多了,就算是喝醉了喜好引吭的那些胡言,都有的是人捧臭腳。

“雖然又是沒說完就醉倒了,但短短一席話,聽來好是晦澀深奧,玄妙至極,值得細細琢磨咀嚼,方能體會到其中的深意。”

“師叔祖們都說小師叔才思敏捷,天賦異稟,平日裏修煉一事上雖然有些憊懶,但那些看似隨口而出的話,甚至都蘊含有著玄奧無比的‘道’,如果我們可以參悟到哪怕一絲,絕對能有巨大的裨益……”

“小師叔喜好喝酒那是出了名的,每每喝到興起就會吟詩作賦,我剛剛差點去了青雲閣,幸好聽到消息及時趕了過來,不然可就錯過了這等斐然的文采……”

好一陣溜須拍馬,馬屁都得被拍紅了。

就在討論得正熱鬧的時候,一個不鹹不淡的聲音響起,跟眾弟子們那推崇至極的態度迥然不同,言語裏滿是不屑:“就這也叫文采?”

“喝醉之後瞎謅謅的,上不得台麵。”

眾人扭頭看去,怒目而視。

大膽,竟敢如此說他們崇拜無比的小師叔!

聲音的來源很快被眾人的視線鎖定,正是站在人群後方的一個少年,手中端著一個大盆,裏麵裝滿了鮮嫩的綠草,上麵還掛有晶瑩的水滴,一看就是才采摘下來不久的。

少年看起來年歲不大,眉清目秀,長相十分俊逸,右臉上有一道小刀疤平添了幾分煞氣,不過修長單薄的身形,加上略顯病態的白皙皮膚,依舊讓他看起來十分清秀,天生有著一股貴氣環繞,即便此刻穿著普通黃麻所製的衣物,哪怕站在人群裏不說話,也很容易就可以吸引到他人的目光。

看到聲音的來源是這個刺兒頭,弟子們頓時就炸了鍋!

“隋臭屁,你胡說什麼!”

“平日裏尖酸臭屁也就罷了,誰叫我們說不過你,可小師叔也是你能看不起的?”

“你行你上啊,老是說這說那的,胸無點墨還敢口出狂言,你要行你也寫一個,讓大家心服口服那種。”

“就是!幾位師叔祖甚至掌門都認為小師叔是最有悟性的,平日裏修煉起來也是特別厲害,說出來的詩文甚至蘊含了無上天道,哪裏輪得到你來說三道四……”

弟子們嘰嘰喳喳,七嘴八舌,被喚作隋臭屁的少年也不惱,笑了笑:“怎麼,我評論菜刀不鋒利還得自己會打鐵不成?”

“真以為我寫不了是吧,我那是平時不願意做這等賣弄的事兒,我給你說要是我來……別,拿武器幹嘛,大家都是同宗門的,有話好好說……孟義,你還欠我兩塊靈石呢,把笤帚放下……行了行了,怕了你們了,小師叔厲害好吧,開口吐芳華,提筆寫春秋,說的就是他這樣舉世無雙,文武兼備的風流才子,實在是讓我這等宵小之輩欽佩神往得很呐……”

真名叫隋玄的少年,狠狠地搜刮了一下肚子裏的墨汁,給這位愛好喝酒的小師叔鉚足了勁一頓猛誇,喉嚨都快說冒煙了,總算才是讓這些弟子們滿意了,平日裏感情頗好的朋友孟義也悻悻然把笤帚放下。

平日裏我們可以關係好得穿一條褲子,但說小師叔壞話,那就不行!

鬧騰了這一陣,休息時間也到了,眾弟子們紛紛散去,不一會兒整座高台處就隻剩下了隋玄和已經醉得不省人事的小師叔。

隋玄抱著手中的大盆,走上高台,徑直走到了小師叔身邊。

這個進入左門宗還不到一年時間的少年,看著眼前這個毫無半點高人風範的醉鬼,身旁那個小酒葫蘆竟然還在地上自主地旋轉,不知是用了什麼奇門手段,或者是這個看似普通的酒葫蘆根本就非凡物。

不過以隋玄自小的見識,還壓根看不起這等難登頂流的小玩意兒,一個破酒葫蘆罷了,換做以前的他,要多少有多少,品質好上千八百倍兒都不是問題。

此時此刻他身處的位置,正是華州大地東南部,長江以南,偏居一隅的一個小小道宗。

左門宗。

三座山裏最高最大的左涯山山頂,宗門內最大的高台上。

平日裏這座高台經常會有一些齋醮科儀,節日慶典,布置道場,再或者是一些宗門前輩會於此處開課講學,教授修煉之道等等,即便像今日這般空閑,也至少不該是一個醉鬼酩酊之後肆意躺倒的地兒。

光是絲毫不顧忌宗門和自身的形象,大白天就在眾人麵前喝成一灘爛泥,就足以看出這個被眾弟子們奉為全民偶像的男子,行事是有多麼的荒誕和不正經。

“就這還能被吹捧成天上神仙下了凡似的,不知道的還以為是文曲星轉世呢,一個個崇拜得比看見自家二大爺還激動,連說句實話都不行。”

隋玄搖搖頭,這種看似是在講述修行大道,世間至理,實則空有其表,並無實質的酸詞濫調,也虧得這些弟子們能把其當成什麼金玉良言在聽。

這不是隋玄第一次在心裏腹誹了,實際上,這個他不遠萬裏前來投奔的宗門,有著太多太多讓人忍不住吐槽的地方了。

先是這個從未聽過有人叫其真名的小師叔,一個師叔,在宗門內比掌門還火,一開始隋玄還真以為是什麼厲害的高人呢,結果後來親眼一看才知原來是個半桶水響叮當,文采不高還老喜歡賣弄一二的家夥,真不知是給宗門弟子們灌了什麼迷魂湯,能被死心塌地地推崇成這樣。

再是宗門的名字,左門宗。

左門?

這算哪門子的名字?

天下道宗多不勝數,隋玄自小對這三教之一也是十分了解,那些聲名遠揚的太平道,五鬥米道,天師道,還有那些不可枚舉的強大教派,全真,茅山,靈寶,正一,哪一個不是在這浩大的天下裏響當當的存在,可輪到眼前這個道宗,卻叫什麼,左門?

這要是讓以前那些夥伴們聽說了,還不得笑掉大牙。

世間,以上為尊,以天為尊,以右為尊。

這是哪怕剛剛啟蒙的懵懂稚童都知道的東西,小小一宗門卻反其道行之,以左命名,僭越超常,當真讓人會想開宗始祖怕不是腦袋被雷劈了,才選了這麼個名字。

背大道而馳,逆潮勢而反?

這上上下下加起來也不過三座山一個湖,堪堪數千人的小宗門,能有這等氣魄?

擱誰誰也不會信……

除了這奇怪的名字外,還有那看似一派仙氣十足的表麵,要不知情的人還真可能被唬到,覺得這依山而建,雲海環繞,仙鶴啼叫的宗門,是個頂呱呱的大宗門,實力不容小覷得很呐。

而在左門宗待了快一年的隋玄,早已看透了一切。

“唳——”

隨著這大半年無比熟悉的一種聲音傳來,四周遠處的雲海內,飛出了數十隻身影。

孤傲尖唳,如玉錚錚。

破浪俯衝,振翅飄逸。

這是一群雪白的大鶴!

速度奇快地飛到了高台處,一一降落,跟正規軍似的,排成三排,整整齊齊地肩並著肩站立。

這些展翅有近三米,個頭都快比得上傳說中的神鳥赤烏,陽光灑在身上一時恍若金雕般的大鶴們,占據了高台上一大塊區域,昂首挺胸,儀態十足。

仙家府邸,大宗大派都極為喜好的仙鶴,仙客羽衣,翩躚其下,格調高雅,氣度華貴,俗世王朝的官員衣服上也多會繡有仙鶴,以求鬆鶴延年,吉祥如意的美好寄願。

仙人坐驥,駕鶴出行。

此等瑞獸,自然是各大超然勢力都會願意去花費錢財和精力豢養的。

但隋玄卻臉色古怪,微微歎了一口氣,將手中的大盆放下,右手前伸,五指張開,一團靈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在其手中彙聚,然後分成數縷,按照一個特定的線路於虛空之中勾畫,不一會兒,一個較為複雜的圖案形成,散發著微弱的光芒,輕輕一推,圖案就宛若活了過來似的飛向眼前的鶴群。

“砰。”

猶如鏡麵破碎的輕微響聲過後,麵前的場景開始發生變化,之前還神采奕奕的仙鶴們,羽翼不再雪白,頸和喙變得粗壯,就連個頭也小了幾分,甚至之前那股高貴的仙氣兒,直接蕩然無存。

用特定的手段破除了障眼之法後,隋玄看著這些“仙鶴”露出的真麵目,哪怕不是第一次了,但每每看到他還是感覺真的是無語媽媽給無語開門,無語到家了。

因為這些壓根兒就不是仙鶴!

一半是鷺,一半是鸛!

這負責給左門宗撐場麵,維持大宗大派儀態氣度的苦勞力們,就根本不是鶴,而是另外兩種似鶴的生物!

在雲海之內環飛時,這些鷺鸛的身上附有障眼之法,所以在他人眼中就能是一群雪白聖潔的仙鶴……

“這不就是打腫臉充胖子麼……”

隋玄前十幾年的人生裏,就沒見過這麼讓人無語的事兒,為了“你看哪個仙家門派,頂級宗門沒有鶴鳴九皋的”,生生讓鷺鸛來扮演白鶴,這麼死要麵子的事兒,竟然也做得出來?!

沒覺得臉上臊得慌麼……

他將大盆往前推了推,早起後去山腰剛采摘下來的新鮮嵩靈葉,正是這些鷺鸛的口糧,早就哈喇子快流出來了的它們立刻就圍攏過來,爭先恐後地開始大快朵頤。

再無半點儀態萬千的高雅氣質。

“原形畢露,倒是跟這宗門一樣……”隋玄臉上帶著一抹苦笑:“真不知道父……親是怎麼想的,竟然讓我來投奔的是這樣一個宗門,養不起仙鶴就養不起仙鶴吧,竟然還找次品來做虛弄假,宗門上上下下也是沒點正形。”

“大白天的酒鬼,狂熱得跟入了魔似的弟子們,還有終年神龍見首不見尾的掌門,打腫臉充胖子的‘仙鶴’,三座隻能唬到普通人的山,看似高聳入雲,實則不過隻是一些靈氣稀薄的普通山頭……”

“三流小宗。”

這倒不是隋玄看不起人,而是事實上確實如此,堪堪數千人,哪怕占有三座山,卻不過隻是靈氣稀薄,平平無奇的山頭,就算是百座千座,對於一些超然勢力來說依舊入不得眼。

吹口氣就能滅了。

跟位於華州東部的那座巨大山脈還有居於那裏的龐然大物比起來,則更是螢火與皓月的區別了。

東去千裏,道教聖地,逍遙山上逍遙宗。

相較於佛教,廟宇寺院林立各方,在各自的地域內各有信徒,弘揚佛法,普度世人的情況,如今的道教則是逍遙宗獨占鼇頭,超然眾人,縱然大大小小道觀宗門不可計數,逍遙宗依舊傲然淩於他人之上,且不止是略勝一籌,而是獨領道教風騷,其餘的不管如何發展都唯有望塵莫及的份。

遙想百年之前,道教還是龍虎,武當,青城三山鼎力的局麵,可區區百年,逍遙宗便超越眾宗,一騎絕塵而去,成為如今的絕對巨擘。

執牛耳者。

同樣身為道宗,人家是占有一整座山脈,能人高手層出不窮,在華州大地上聲名顯赫,而左門宗這裏卻還需要為了宗門臉麵,找一些鷺鸛來假裝,強撐一派仙家門派的表象。

換做以前的隋玄,這種彈丸勢力,要是看不順眼了,調上幾千精兵,分分鍾就鏟平殆盡了,連根鷺毛都不會留下。

也省得到處招搖撞騙,忽悠那些普通人家將孩子送往這裏,以為可以修煉有術,成材成器,結果卻把馬屁功夫練到了爐火純青……

可是縱然心裏有千般不屑,萬般瞧不起,現在的隋玄,就是這三流小宗裏普普通通的一個小弟子,每日負責的任務之一,還是給這些鷺鸛喂食。

有點傳說裏那天庭弼馬溫的意思,可好歹人家喂的還是天庭戰馬,隋玄呢,喂得是飛禽靈獸裏的雜牌軍。

這要一比,更是讓人覺得惆悵失意得很……

不過雖然境遇如此,但現今可比不得以前,隋玄能夠成功逃到左門宗來,已經實屬不易了。

為了達成這個目的,背後,已經死了太多太多人……

惠風和暢。

初秋的白日,因為山頂地勢高的緣故,倒是光照十分充足,卻也不會燥熱,陽光灑在身上頗為舒適。

宗門弟子們散去後,高台也一時變得格外寧靜。

鷺鸛還得吃一陣子,既然四周無人,隋玄熟門熟路地俯身拿起小師叔身旁那個滴溜溜旋轉的小酒葫蘆,他可沒有半點跟小師叔客氣的意思,雖然身體的傷勢還不太理想,但已經不礙事喝酒了。

瓊漿入喉。

酒水帶著微微的烈意於腸胃中流淌,通體舒泰,和小師叔一樣隨意地躺倒在了高台上,一口一口慢酌,這個還未及冠,年僅不過十六歲的少年,身邊沒有了那些同齡的師兄弟們後,眼神裏才流露出了許多平時隱藏極深的情緒。

絮絮叨叨的聲音響起,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跟天上之人說話。

“本來就是喝醉了胡口謅謅的,連賣弄都談不上,以前翰林院那幾個討厭的老古董,隨便拿一個出來才華也要比小師叔高上不知道幾個九重天吧……”

“就大姐那個半吊子書生的丈夫,隨手寫的句子,一句估計就夠把這個道宗買下來了。”

“還有狸貓,學我就學我嘛,故意隱藏住自己的詩詞天賦,就跟好像才高八鬥,學富五車就不是我了一樣。”

“龔叔也是,我的命令也不聽了,非得留下來斷後,跟那頭可惡的獅子搏鬥……”

“還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