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家的男人是不下廚的。”
大抵來說,像是易久家這種從山溝溝裏走出來的家族裏,多多少少會有些奇奇怪怪的風俗,比如說他鄰居老李家,每到冬至日就要喝一壇子用柏子椒花之類的東西釀的酒,味道非常奇特,每每都會讓當時還年幼的易久退避三舍。
而易久家的家訓卻又多多少少顯得有些奇怪——易家的男人,是不下廚的。
等到他長大以後曾經思考過這個問題,為什麼易家的男人不下廚,原因當然不是他家的男人做飯難吃。事實上,易家的女人倒是一直以來都有製作黑暗料理的傳統,而在易家男人卻出乎意料地,有著仿佛從基因裏流傳下來的好手藝。
當然,這一點除了易久之外,貌似也沒有什麼人真的相信,畢竟,方圓十裏的人都知道,易家的男人從出生到入土,是不沾廚房半點手的。可是在易久的記憶裏,在他還很小,小到可以穿著小褂,被姥爺結實地抱在懷裏上山的時候,易久的姥爺是下過廚房的。
那是一個有著明晃晃巨大月亮的滿月的晚上,易久在床上突兀地醒來,他聞到了一股很香的味道。細細的,小勾子一般勾得人心慌意亂。然後他看到了廚房裏透著橘紅色的微光。易久跌跌撞撞地跑到廚房,正好看到姥爺正在用幾根蠟燭小心翼翼地燒著一頂陶壺——那原先是姥爺自己用來喝茶的茶缸,裏頭經年泡著經年的粗梗老茶。然而此時此刻,陶壺的蓋子卻被掀開了一道極細的縫隙,裏頭飄出的不是易久記憶中的茶水那苦澀的氣息,而是某種極香極香的肉味。那是混合了冰糖,醬油和八角,帶著微微焦香的味道。在廚房堆積已久的木炭和稻草灰散發出了沉腐氣息之中,那肉的味道強烈地昭示著自己的存在。易久咕咚咽下口水,他還有些茫然,周公在他的頭上點了點,換來了一個有些混沌的小腦袋瓜。
“姥爺。”
他用手扒著門口,困惑地叫道。
姥爺回過頭,笑眯眯地伸出手指在嘴唇中間做出了噤聲的動作。
易久便很乖地用手捂住了嘴巴,搖搖晃行,像是一隻初生的小企鵝一般晃到了姥爺的旁邊,然後看著姥爺用長長的竹筷從茶缸裏撈出了一小塊肉塊,擱在茶缸蓋子上遞給易久。因為小火的久煮,肉塊脂肪的部分已經近乎凝凍一般,呈現出半流質的半透明狀,飽吸著肉汁而膨脹的肉皮閃著琥珀一般的油光,瘦肉邊緣的部分被灼出了淡褐的焦色。大概是因為用長期泡茶用的茶缸進行烹飪的緣故,那肉塊在異常誘人的香味中還透著淡淡的茶味。另外還有不知名的果香和甜香——那是用熟透的,連果肉已經變成粉質的海棠擦成茸裹著冰糖碎下小磨芝麻油炒成焦糖的味道。
當然,對於當時的易久來說,他唯一的想法隻是這塊肉可真好吃,肉塊落入舌頭的瞬間便化為了粘稠的汁液一般,咕嚕嚕地滑下喉嚨,肉香中混著某種強烈的鮮味在舌頭和上顎之間的空隙彌漫開來。
很久以後他才知道那是姥爺最拿手的一道菜,鹹魚燒蹄髈。用的是老家湖中特有的十斤以上的野魚,用稻草麥麩吸去水分,再一層一層裹上粗鹽和茶葉梗後風幹製成的鹹魚。那鹹魚極大,所以肉也厚,風幹後剝去鹽殼,外裏及其粗糙焦幹,如同老樹皮一般泛著醜陋的鹽花疙瘩,內裏卻像是少女血色充足的臉頰一般的胭脂色。姥爺會用一柄小銀刀細細地將鹹魚削出粉色的半透明薄卷,然後一層去骨的蹄髈肉加一層細細的鹹魚,用筍幹打底,冰糖果泥老醬油加蔥薑蒜等作料,擱在陶製的茶缸裏頭,封緊以後用蠟燭細細地燒上一整天。等到月上中天,便是肉香四溢,水到渠成的時刻。
不過,姥爺的拿手菜,隻有他,還有那個……吃過。
當時還年幼的易久如同小鼠一般嘖嘖吃掉了茶缸蓋子裏的肉塊,轉而抬頭,繼續眼巴巴地看著姥爺,眼光濕漉漉的,如同被兄弟姐妹從媽媽肚皮底下擠開的小奶狗。然而,向來寵溺他的姥爺卻帶著無奈的笑容拍了拍他的頭,另外一隻手護住了手中的茶缸。
“不是給你的。”
姥爺小聲地說,然後厚棉布抱住了茶缸,遲疑了一下,又從姥姥的蒸籠裏摸了兩個白麵饅頭揣在懷裏,牽著易久朝著後門走去。
在明亮的月色下,一切都像是撒上了細細的銀粉一樣閃著光,易久與姥爺手牽著手走過了屋後的菜園,走過了鄰居家的大槐樹,走過了羊腸一般曲折狹窄的田間小道。在青草和露水那略帶腥味的空氣中,他們披著星光,一步一步地走向了山村後麵那黑黝黝的大山。
為什麼姥爺會想到帶他去那裏了?長大以後,易久花了很久的時間,都沒有明白這件事情。
記憶中,易久和姥爺走了很久,才抵達目的地——那是一個巨大的湖泊。無邊無際幾乎看不到頭,更加其妙的是,那湖泊的水麵是那樣的平靜,宛如一大塊巨大的鏡子靜靜地攤在山頂之上,月亮大大地倒映在湖麵上,仿佛這個世界上忽然有了兩個月亮。
而在那明亮的月影之中,卻還有著幾個隱約的影子,影影綽綽看不清楚,隨風飄來了什麼聲音,窸窸窣窣的,有點像是女孩兒高興到了極點的笑,又像是老鼠吃飽喝足之後嘰嘰喳喳的聲音。易久覺得有些害怕,便拽緊了姥爺的袖子不敢過去。在夜色中,易久聽到姥爺發出了一聲沉悶的笑聲,蒲扇般的大手輕柔地落在了他的頭發上。
“別做聲。”
姥爺帶著易久朝著湖邊走去,他詫異地睜大了眼睛看著之前影影綽綽的影子變得逐漸清晰起來——幾隻毛茸茸的狐狸——當然,對於當時的易久來說它們看上去更像是尖嘴的土狗,正站在湖邊淺水的地方,後腳直立,前爪勾起,抬著頭朝著月亮作揖。隻不過狐狸的腰身太長,像是人一樣直立還是顯得滑稽,那毛茸茸如同撣子一般的尾巴不停地在它們屁股後麵亂甩,看上去有些好笑又有些可怖。幾個圓溜溜的黑影在它們作揖的同時,不時地被扔向空中又掉回它們的兩爪之間,就好像這個時候站在易久麵前的不是披著皮毛的畜生,而是周末集市上敲著大花鼓頂著盤子做些粗坯雜技討生活的藝人一般。
易久睜大了眼睛,詭異的場景讓年幼的孩子本能地感到有些害怕,他稍稍往姥爺的背後退了一些,可還是覺得好奇,便從袖子後麵探出頭,小動物一般向著那幾隻狐狸張望。一不小心,
踩到了一根樹枝,“哢嚓”一聲,樹枝斷裂的聲音在這樣靜謐的夜裏顯得格外明顯。
狐狸們猛然停下了所有的舉動,齊刷刷地朝著易久和姥爺望過來。它們的眼睛在夜裏就像是燈泡一樣,亮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