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住。
關於輔政王的“家務”,趙烈文來來回回了這麼一大篇兒,到底,還是為了提醒曾國藩,要提前有所因應,至於左扈右楊,還是左楊右扈,那得曾國藩自己先有了一個相對明確的意向,然後,他才好進一步獻議。
曾國藩不是“功名底子”,趙烈文本人,對銀錢名位,亦沒有什麼真正的興趣,他是那種自認身負屠龍之術的人,最理想的人生軌跡,就是輔佐賢者得成事業,然後,飄然名山,載酒看花,結廬著書。
因此,不同於曾國藩,趙烈文對於介入上位者的“家務”,並不存在任何道德上的心理障礙。
曾國藩不話。
趙烈文決定再把話的透一些。
“扈、楊之間,”趙烈文道,“其實是一個旗鼓相當的局麵——”
頓了頓,“扈側福晉同軒軍諸將,固然有‘共患難於微時’的情分,不過,這一層,楊側福晉亦約略仿佛——”
“楊側福晉是以‘勤務兵’的身份,隨侍軒邸赴美的,認真起來,她同軒軍諸將,是一個‘袍澤’的關係,由西而南,由南而東,幾千裏征戰,一直緊隨軒邸,不避彈矢,身浴血火,是‘出生入死’,亦不過分,這一層,扈側福晉就比不了了。”
“楊側福晉的劣勢,在於‘資曆’——較扈側福晉淺了一些。”
又過了好一會兒,曾國藩終於緩緩的、卻是堅定的搖了搖頭。
趙烈文頗為失望,“爵相……”
曾國藩輕輕擺了擺手,“惠甫,你聽我。”
趙烈文不話了。
“你的意思,我都明白,”曾國藩道,“你的‘軒邸的家事,不能以私事目之’、‘此家務非彼家務’、‘形勢比人強’、‘國家重臣,不能不有所為’——都對!”
都對?
那您搖什麼頭呢?
“‘不能不有所為’,固然不錯,可是,得看怎麼個‘為’法兒!”
“前明之敗亡,敗在黨同伐異,亡在手足參商!——隆武、魯監國之對峙紛爭,永曆、紹武之你死我活,殷鑒未遠!怎麼?難道‘團結就是力量’言猶在耳,就要打什麼‘扈黨’、‘楊黨’的主意不成?”
趙烈文心頭一震,背上的冷汗,一下子就冒出來了,出來的話,也有點兒期期艾艾了:
“爵相,我,我不是這個意思……”
“惠甫,”曾國藩溫言道,“我曉得你的意思——你是好意,是為我好!”
頓了頓,語氣更加誠摯了,“你我生死相托,我的話,就算重一點,想來你也不會介意——”
趙烈文透一口氣,“是!”
“誰也不能保證,”曾國藩道,“將來,‘扈出’、‘楊出’之間,一定無所紛爭——這一層,我是承認的;可是,作為國家大臣,在扈、楊之間,斷不能有所軒輊!我不是‘不有所為’,我是——”
頓了頓,“嗯,這麼吧——拿曹、許、郭三位大軍機來,萬一——我是萬一——萬一‘扈出’、‘楊出’有所參商,曹、許二位,囿於籍貫的尷尬,身處嫌疑之地,不論什麼、怎麼,似乎都不大對,那麼,彼時,第三位大軍機——郭筠仙,該做些什麼呢?”
自問:“左扈右楊,左楊右扈?”
自答:“都不對!郭筠仙的籍貫,既然可以超然於扈、楊之爭,那麼,他就應該以公、以平,調和鼎鼐——這才是宰相該做的事情!”
郭筠仙的籍貫——
趙烈文突然就醒悟過來了!
郭嵩燾——湖南人呀!
事實上,郭嵩燾和曾國藩,並不是一碼事兒;郭嵩燾這個湖南人,目下代表的,也不是“湘係”的利益,曾國藩這番話,是拿郭嵩燾事兒,婉轉指出——
在關氏的“統嗣”一事上,“湘係”或者“曾係”的立場,開始的時候,必須保持中立,這樣,將來若真有扈、楊相持不下的一,“曾係”這顆砝碼,就足以改變平的平衡,成為——
“造王者”。
如果一早就“站隊”,甚至像左宗棠那樣,腦門兒上塗一個“扈”字,那麼,在“統嗣”以及相關的問題上,不論什麼、怎麼,都脫不了“左扈右楊”或“左楊右扈”的嫌疑,在輔政王那裏,分量便大打折扣了。
這才叫老謀深算!
而且,冠冕堂皇!
一時之間,趙烈文對曾國藩佩服的五體投地,大聲道:“是!爵相老成謀國,‘以公以平、調和鼎鼐’八字,學生以為圭臬,凜遵不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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