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國藩心中一跳:啊,原來在這兒等著我呢!
前文提到,曾國藩奉旨進京,充當登基大典的“宣詔官”,但出於某些特別的原因,他本來並不情願走這一遭的。
這一年來——特別是下半年,曾國藩接到了許多兩江故舊的信件,不少人都對新式繅絲廠不無微詞,有的人話的比較委婉,指新式繅絲廠“與民爭利”,有的人話的比較激切,斥新式繅絲廠“迫民倒懸”,其中最危言聳聽者,甚至出了“長將以往,恐有不忍言之事”一類的話。
這批信件,就是曾國藩不願此時進京的“特別的原因”之一。
新式繅絲廠是去年出現的,剛開始的時候,雖然官府大力鼓吹,絲業公會亦桴鼓相應,但大多數的中、絲商,還是采取觀望的態度,隻有幾個最大的絲商,合股辦了兩間繅絲廠,一曰“世昌隆”,一曰“繼昌綸”,人稱“二昌”。
“二昌”一投產,觀望的中、絲商,以及廣大的養蠶、繅絲人家,馬上就覺出情形不對了。
蒸汽繅絲機繅出來的絲,順滑無比,雪白耀眼,土繅車繅出來的絲,與之一比,又黃又毛,好像燒火丫頭站到了大家姐的麵前,就是瞎子,也看得出來,孰優孰略?就是傻子,也曉得,取孰舍孰?
江浙人家,養蠶、繅絲,極為普遍,且一般都是自產自銷——自家養蠶,自家繅絲,然後賣給絲行。鄉下幾乎家家一部繅車,家中女子,不分老幼,皆操此業。一年下來,三餐之繼,迎婚嫁娶,養老送終,都和這部繅車,有莫大的關聯。
有了蒸汽繅絲機,這部土繅車,就等於廢掉了,則一家的生計,不知出之於何?
當然,賣不了絲,還可以賣繭,蒸汽繅絲機隻能繅絲,不能作繭,事實上,也有專門收購蠶繭的繭行,可是,繭行的收購價,一向壓的很凶,單靠賣繭,是很難填飽肚子的。
還有,新式繅絲廠出品的生絲,是下了繅絲機就可以上織機的——繭子這頭進去,絲那頭出來,然後就可以拿去織綢了。可是,土繅車繅出的絲,卻是不能直接上機織綢的。先得“撚絲”、“拍絲”,然後進染坊練染,再將“緯絲”撚成“經絲”,又有“掉經”、“牽經”等等工序,最後才能上織機——這一堆工序,又不曉得養活了多少工人?新式繅車出來了,非止養蠶人家,連這班工人的飯碗,也全都要敲破了!
最後是中、絲商。
中、絲商主要的作用,是替大絲商向養蠶戶收絲,也即今日之二級批商的角色。大絲商自己開辦繅絲廠,今後隻收繭、不收絲,廣大的中、絲商,要麼不吃這碗蠶絲飯,要麼轉行去收繭,但是繭行的利潤,不及絲行,上文過,繭行向養蠶戶收繭,壓價壓得很凶——這其實也是不得已,因為絲行壓繭行的價,也壓的很凶。
利潤率高不高,先不去它,關鍵是原本的繭行,各有各的碼頭,並沒有留下多大的空間給後來者,一大堆絲行轉做繭行,市場就那麼大,哪裏擠得下去呢?
那麼拋開大絲商,自己收絲,自己賣?
根本不可能。
一來,不論內銷、外銷,路子都掌握在大絲商的手裏,特別是“銷洋莊”——即生絲出口,壟斷性極高,基本都叫胡雪岩打頭的幾個大絲商霸住了,別人根本插不進手去。
二來,就算插得進手去,你的絲,又黃又毛,人家的絲,又白又滑,你拿什麼跟人家爭呢?
於是,聽著“二昌”——“世昌隆”、“繼昌綸”的機器轟鳴,江浙絲業,上上下下,心驚肉跳,大起惶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