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也無非是先殺上一百幾十個。”劉郇膏毫不猶豫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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桌上的酒菜已經去了大半。酒仍是扈晴晴選的一壇紹興花雕,用來佐餐是最好的。劉郇膏的酒量極佳,喝到現在,絲毫不見酒意,然而他於杯盞之間輕輕鬆鬆出來的這句話,石破驚,卻讓關卓凡倒吸了一口涼氣。
“這……劉先生,‘殺降不祥’,不是自古就有這個法麼?”
“軒帥,這裏麵的情形不同。吳建瀛那一支,有路可走而不走,是真心投順,不僅該賞,而且可用。”劉郇膏替他分析著,“高橋的這一支,是迫於窮途末路,不得已而為之。句實話,那時長毛的兩道防線已破,華爾在西林崗上架炮轟擊,四圍還有洋人的兵艦環伺,就算他們不降,隻要半個時辰,便成齏粉——降與不降,實在也沒多大分別。”
“那……要殺一百幾十個人,又是什麼緣故?”關卓凡遲疑著問道。
“譚紹光的這支兵,是從杭州來的。”劉郇膏峻聲道。
從杭州來的,卻又如何?關卓凡想一想,忽地恍然大悟——太平軍在杭州圍城,杭州人餓死無數,而譚紹光破城以後,手下官兵的行徑更是卑汙不堪,高橋的降兵之中,自然有不少在杭州雙手沾滿鮮血、罪大惡極之徒,不殺何以平息百姓的憤怒?
劉郇膏看關卓凡的神色,知道他明白了,道:“也不光是為了杭州的事。這批長毛,既然是不得已而降,內裏未必沒有蠢蠢欲動的人,殺上一批,既平民怨,亦是立威,要斷了他們別樣的心思。”
“劉先生,受教良多。”關卓凡這句話出於真心,得極是誠懇。
“不敢。”劉郇膏連忙欠身道。他見關卓凡這樣有誠意,猶豫了一下,還是把下麵一句話了出來:“軒帥,我還有一句話,本不當,隻是既然已經身為軒帥的僚屬,不能不言無不盡——聽縣衙的牢裏,待行刑的已決死囚,已經積壓了七名?”
“是的——”起這個,關卓凡的語氣不免一滯。
一名知縣,身上的職責很繁雜,其中就有“聽訟斷獄”這一項。而聽訟斷獄之中,又有奉旨決囚這一項。
判了死罪的犯人,由縣裏的刑房向上憲層層申報批解公文,隻要皇帝“批紅”的文書傳回到縣衙,知縣就要通知捕廳典史,選定刀斧手,布置行刑的有關事項。待到第二亮,衙門傳點發梆,知縣坐大堂,衙役齊集伺侯,捕快進監提出犯人,進至大堂驗明正身,馬快動手捆上“法繩”,刑房書辦將犯人犯法標子倒放分案,知縣用朱筆向前一拖,再將筆順手一丟,堂上的程序便告走完,犯人就要推去法場殺頭了。
別的事金雨林都能替他做,隻有這一項是萬萬不能替的。而在關卓凡來,戰場之上殺人不眨眼是一回事,親自下令把一個活生生的人推出去殺頭,又是另一回事,隻要離開了軍人的角色,他就變得下不了這個手,於是幹脆以軍務繁忙為借口,統統先壓著不辦。這是大壞規矩的事,但左右的人,誰敢催他?就連府道和省裏,亦隻得閉起一隻眼。
隻有一次,替他主刑名的季老夫子實在忍不住了,不管不顧,硬是逼著他上了堂。他左選右選,挑出一個入室連害四命的劫匪來,下了狠心要辦,結果還是卡在“朱筆一拖”那一下,手抖抖的,死活拖不下去,最後歎一口氣,將筆一扔,聲“軍情緊急”,自顧自走了,氣得季老夫子直跌腳,最終還是拿他無可奈何。
這件事,現在被“前輩知縣”劉郇膏拿出來,關卓凡自然無言以對。
“軒帥,若是承平時候,你的仁心宅厚,怕不是好的?”劉郇膏先鋪墊這一句,“隻是現在這樣的亂世,規矩一壞,那些凶狡之徒就更不曉得王法了。你不肯殺他們,那麼被他們所害的人,則又如何?”
這一句,仿佛醍醐灌頂,將關卓凡驚得一身冷汗——是啊,被他們所害的人,則又如何?
“我隻送軒帥一句話,”劉郇膏平靜地,“慈乃大慈之敵!”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