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收的季節,老婦人又回到故鄉的原居地。
連年的饑饉,遍地無食,寡婦帶著她的唯一的兒子離鄉去遠方討活路。
離家時,那童子高不及腰。
婦人戀家。窮家是萬貫,離家是割舍。婦人戀她的小小的土牆院;戀著為自己遮風擋雨的土坯房;戀著搭牆而繕的草炊棚,爬滿蚰蜒的土灶台……
一雙寡婦手,在那兩扇合不嚴縫的破木門黑黑的門環上久久留連……
饑餓,扯斷了她一切的留戀……隔絕了她深沉的眷戀。
麥穗金黃的時節,她回來了,帶著她的兒婦。
兒子異鄉長大,成人,得妻,病死在遙遠的地方。沒有撇下隻男片女。
災荒把年輕的寡婦趕出家鄉,帶著一個童子;災荒又把她趕回來,人卻已兩鬢如霜,帶回一個年輕的寡婦。
遠方饑荒初起時,一個年輕的美麗姑娘,身形因饑餓而纖瘦,上門乞討時,孤兒寡母尚還有口飯可以續命,見她已經餓得再走不動路,站也站不住,倒靠著門框滑坐在院門口塵土窩子裏起不來,不忍看她餓死,就收留了她,她就做他的妻子。
多一張嘴分食,日子更加拮苦,年青的男子瘦削肌黃,因饑餓而不舉,無法與她擁有夫妻之實。但縱有一口吃的,一家三口,分而食之。
丈夫死了,病死的,也許還要加上饑餓;也許還要加上親人的重擔;也許還要加上心靈的壓榨……
老婦人戀家,但錐心長夜的喪子痛,使她更懷戀故鄉……那一個常在夢中盤桓的小土牆院……仿佛縹緲在天邊,時而鮮活在眼前……時而朦朧,麵目不清的男人……夢始夢終,栩栩如生的童子……
老婦人眼睛瞎了,哭瞎的,還要加上饑餓。她的瞎眼中流著濁熱的淚,勸她的兒婦——那一個與她的兒子無幸床笫的女子,說:“我兒,你離開我,一個人獨自乞討去吧,願上天垂憐,使你遇上一個好人家……”
女子不肯離她而去,也許是不忍心,或許是不舍得。她牽著婆婆的手,一路乞討,或在野地裏尋找吃的,跋涉著婆婆記憶中的路線,終一日,腳踏在最初的故土。
故鄉的平原,如舊時廣闊,如無邊茫茫的原野;稀散的小村落,落寞過明月遮掩下的稀星高遠;遠樹懶散不成林,近柳孤佇迎風……
高高的桐和槐從黃牆灰瓦間冒出來,高出小村之上,間生在小村之中。隻不知,是否還是記憶中的模樣?
金黃的麥田無邊,陣風撫掠如浪。正是收獲的季節,卻不是豐收的季節。
麥穗小得像蠅頭,豐飽些的像女子的小拇指頭。但故鄉人,因麥田的收獲,已不至長年挨餓。
女子牽著婆婆的手,回到婆婆家鄉的小村莊,路經一片片正當收割的麥田,眼中湧出晶瑩的熱淚……金色的麥穗,日光下搖動著生命的色彩,充滿著生的希望……
陌生的女子,手牽著盲眼的老婦人,背負破爛的袱囊,一口豁口損邊的小鍋扣縛在包囊外,像掛在包袱上的一隻黑黢黢的鬥笠。包袱裏應多是婆媳二人遮體禦寒的破舊衣物,或者還有別的,有些沉重,墜得女子纖瘦的身子向前傾折,破布條對付著打結而成的縛帶交叉在女子的胸口,勒出她胸口與饑餓不相對應的乳形。年長的村人,偶有認出老婦人,目中唏噓,無一人上前與她招呼。
或者,多年別鄉,鄉情淡卻,已形同似曾相識……
家還在,早已頹敗。
眼前的破院,入目不堪。院牆殘損,間斷倒塌,早已失去牆的功用;一段段,參差頹缺,像垂暮老人岌岌可危的殘牙。倒塌的牆體坍圮成長滿荒蒿的矮土堆,形似無人記掛的墳包。還殘延而立的幾段爛土壁,帽簷早已被風雨蝕刷成瀑落的山壑形狀,於樹之陰影中,生滿深色綠苔、稀落幾叢營養不良的狗尾草,隨風軟伏弱折。牆根石基上的土基被光陰淘蝕得像荒漠中搖搖欲墜的風蝕岩的基腳;又像足尖支地的芭蕾舞演員,以某種神奇的力量保持著牆體沉重的平衡,不知下一刻會否崩潰倒塌。
有幾隻灰藍色的白斑羽毛的小雀,正撲棱著小巧的翅膀往土牆牆體上的孔洞裏鑽,機靈地轉頭著尖喙的小頭,注意力被吸引,轉而打量站在院牆外相牽著手的一老一少,綠豆大的小眼睛裏麵充滿生機勃勃的好奇……唧唧啾啾著一絲絲陌生的畏怯。
女子與它們對視,無意驚擾它們,但她一個不經意的細小動作就使這些小東西哄然而散。
門垛坍成兩堆懶散的小土包,好比長滿亂草的小墳。木門早已不知去向,許是進了誰家的灶膛,又或許安在了誰人的門垛上,再不就是被改做成了條椅座凳,正墊在某戶人家的屁股下……不得而知。
女子領著婆婆從原來的門的地方走進院子……回家了。
“娘,到家了”女子眼含微光,對老婦人說。
渾濁的眼淚從老婦人幹枯的眼窩中溢出來,量很少,剛夠滑出眼角,就洇進深刻向外輻射的皺紋裏。但這兩縷短淚,是她全部而又深長的思鄉情,所有的思念和記憶,都在裏頭了。女子內心被婆婆的眼淚深深觸動,就情不自禁抱住她,熱而晶瑩的淚流淌進婦人在日光下近乎透明的白發間。
牆垣倒塌,紅草搭繕的矮炊棚不再,早已漚成了灰黑的泥土。滿院的高蒿低草,沒有下腳的空隙,密草中綽綽一條雞腸小路影兒通向主屋,是踩出來的——有人來過,但不常多有人來。
堂屋石基上的土基被雨水濺刷得像水流淘蝕過的泥壩,泥坯中充當筋骨的麥糠和碎秸在日曬雨淋中糟朽發白;牆體上暴露出的蘆纓漚成了土灰色,像侏羅紀的標本。屋牆還是相對完整的,隻是門窗都被人摘了去,留下殘損的傷洞。
屋是內外兩間,西為堂臥混間,占三分之二屋內空間;東為臥儲混間,是內間,木梁下間隔一道土隔牆,將內外間隔開。內間的屋頂塌了,木梁和檀條還在,應是近年、或近幾年才塌的,木頭並沒有朽斷,一眼便能讓人看到它們在風雨日曬的歲月中、那一份光陰積澱中的堅持。內間後屋山還有殘瓦,由檀條骨架背負著最後不肯屈服的殘斷葦椽承托著,日光下還能遮出破漏的陰影。
外間的屋頂相對完整,隻前山破了幾個六張子鍋口大的天洞,天洞下方塌落的爛頂還在,碎濺的瓦片和著經年曆夏漏落的雨雪水,與同落的泥皮、葦椽漚混在一起,模糊記錄著那段墜落的曆史。後山沒有塌落,隻向內有幾處鼓出,有的地方可以看到瓦縫中的透光,屋瓦出槽脫脊,下雨會漏,因為透光處下方有水滴出的、已經幹涸的小窩。看去那幾個鼓包的地方隨時可能會塌下來。屋山前牆東西房角兩道小拇指寬的裂縫自上而下一裂到底,曲曲彎彎,像兩道凝固了的黑色閃電;梁枕下的前後牆也綻了縫,細而彎曲的光線就透進屋裏,偶爾伴有細風入縫時的異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