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一團大霧漸漸從眼前消散開來。
渾渾噩噩間看什麼東西都如夢似幻,可冰冷刺骨的滋味卻提醒著茶花,離開京城後的這一切都在真實地發生。
又等了數息,那烏黑掉漆的角門才打開了一條縫隙,扁扁的門縫兒裏露出了一張黝黑的方臉。
門裏的老媼穿著一身藏藍棉袍,四根溝壑幹枯的手指扣在了門板側,刮落了幾道原本就搖搖欲墜的門漆。
她耷拉著眼角,灰暗的眼珠子轉了兩圈,倒是看見了門外立得孤伶的身影。
茶花順著那腐朽門縫裏望見了這婆子下意識上前半步,口中輕輕喚了一聲“鄭婆”。
細弱的聲音就像花枝顫下的花瓣,即便是落到地麵都砸不出個響聲兒。
袖下尖細的五指緊緊揪住粗糙裙擺,那雙烏黑琉璃般的瞳仁裏漸漸浮起隱約的澀黯,聲音愈發透著無力。
“能不能……同林娘子預支了下月的錢……”
茶花刺繡的水準是當地少有的上乘品質。
其他繡作雖也好看,但貴人們卻可以輕易找出優秀的繡娘可以將她取代。
唯獨她繡的花,無可替代。
就在上一次,茶花繡的一支白芍藥讓林姨娘順利地討好了知縣大人的掌上明珠。
林姨娘一高興,便生出了獨占茶花這門手藝的心思。
其他比林姨娘身份貴重的人家,對一副美麗獨特的繡花並不那麼需要,比林姨娘拮據的人寧可自己繡也不會出錢去買茶花手裏華而不實的繡花。
所以林姨娘每月用一筆不算高昂的價錢就買斷了茶花這雙秀美靈巧的柔荑,隻能給她一人刺繡。
茶花卻是很缺錢。
若不是缺錢,她今日就不會為了提出這麼個難以啟齒的要求,站在喜鵲巷裏一等就是兩個時辰。
鄭婆看她前段時日還泛著青藍色澤的裙擺,眼下愣是洗到了發白都還在穿。
今個兒天氣陡地降溫,茶花出來卻也隻穿了件單薄的夾衣,自然知曉她近日來多半是不好過了。
鄭婆皺起眉頭,眉間褐色皺紋幹巴巴地擠壓到了一處兒,歎了口氣。
可她又能有什麼辦法?
“你若是趕在姨娘心情好的時候過來說這樣話,她興許還有可能大發善心答應了你……”
可也就是在不久前,知縣大人又從外頭帶回來個狐媚子,勾得他老人家連林姨娘的生辰都拋去了九霄雲外,陪著那勾欄浪貨去夜遊碧河不說,還把為林姨娘準備的生辰禮物一套石榴頭麵轉贈給了對方。
林姨娘知曉這事情後,上火燒心得不行,嘴角也跟著起了一串燎泡,日日關著房門照鏡子砸東西,對那勾欄浪貨恨不能咬下對方一塊肉來。
趕在這風口浪尖上來向林姨娘要錢,怕不是要觸她黴頭?
鄭婆道:“下月之前你都別到這府裏來了,若是姨娘有了需求自然還會找你。”
言下之意,往後也未必會再繼續用到茶花。
隻單單說這麼幾句話的功夫,鄭婆就冷得老腿發麻,那扁扁門縫隨即也“嗙”地與門框咬死,震落了幾塊不起眼的老漆。
茶花垂眸,目光落在了自己微微泛白的指尖,眼底漸漸升騰起茫茫如白霧般的迷惘。
她還能做些什麼?
或者說,一個曾經在橫豎都走不出三十餘步長寬的房間裏幽禁了近十年的宣寧侯府千金,她還能做些什麼?
一年前,宣寧侯府因為貪汙、受賄、侵占民財以及行刺昭王幾大罪狀,傾覆倒塌。
宣寧侯府的男丁絞殺或是流放,女眷則入教坊司充為官妓。
唯有宣寧侯長子陳茶彥趁著逮捕的人到來之前,逃離了京城。
所有人都以為他拋棄親人孤身逃亡,殊不知他連夜還帶走了被關了近十年的妹妹。
若是再早個十年八年,興許還會有人記得茶花。
那時她還不曾生過大病,也不曾因為七歲那年當眾出醜,從此關起來變成了見不得光的人。
因為被關起來,所以茶花的病情加重了。
是與她一母同胞的哥哥背地裏偷偷尋了一個又一個大夫,最終找到了素有賽華佗之稱的六指先生,趙玄士。
趙玄士說,茶花的病很難治,且治療周期極其漫長,也未必會成功,勸哥哥放棄。
可隻比茶花大三歲的陳茶彥卻咬著牙說什麼都不肯放棄。
堅持了五載,茶花才漸漸顯露出效果,就在去年開春後,趙玄士派人告訴哥哥,茶花再堅持月餘便可痊愈。
陳茶彥高興壞了。
與此同時,天子異母同父的兄長昭王忽然暴斃,於京中蘭坊裏遇刺身亡。
這樂極生悲的事情也就此發生。
在大理寺的調查之下,所有的證據逐漸指向宣寧侯府,而昭王臨死時手裏緊緊握住的玉佩,則是成為了壓倒宣寧侯府的最後一根稻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