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朝的夏天,從景泰年開始,到如今的萬曆二十五年,就似乎一直熱不起來的樣子。眼看到了五月間,傍晚的錦江水依舊還帶著刺骨的寒意。西南重鎮成都府北門的河壩上,此刻擠滿了赤裸著上身的精壯漢子。一條條漢子手裏捏著鐵鉤,脖子扯到老長,目光隨著江心那隻拉扯著數百根木料的木排緩緩移動,似乎在此時,就要辨別出木料的好壞。
漢子們的身後,那發號施令的,喊號子鼓舞的,看熱鬧的,層層疊疊,綿綿延延,怕是得有上千人。
“小蘇哥!小蘇哥!你怕是要撈根最紮實的喲……我那根大軸還是要經事才使得喲……你們換軸的錢到底咋個說喲……”漢子們後麵,一個頭戴方巾身穿道袍的中年胖子不斷蹦跳著,又蹦不高,堪堪隻能蹦半個腦袋出來,卻也扯著喉嚨囉嗦著,希望那個站在所有人最前麵的青年聽得真切。
被喚作小蘇的青年虛著眼,眉頭緊蹙,緊盯著那些順江而下的木料,哪裏有暇理會,隻微微轉頭喝道:“去找小沐!”
那“沐”字甫一落音,就見小蘇身邊原本就有段距離的漢子們整齊劃一地再往遠處一退,竟然給他騰出了個方圓兩三步的空地。
“來了!”
木排方過,就看見小蘇一個箭步躥了出去,腳下在漂木上連點,漂木剛往水裏一沉,他卻已經又騰出去兩三步,直奔著他早已看好的木料而去。如是時,岸上喝彩的聲音陡的沒了,倏忽間,便更大聲地鼓噪了起來,而小蘇身後方才反應過來的漢子們也一個個蹦上漂木,各自向著自己的目標去了。
中年胖子失去了講話的對象,看看周圍沒人關注自己,剛剛湧上心頭的尷尬好像也沒了必要,倆手把道袍往上一提,邁步就往河堤上走去。一路驅趕著看熱鬧的婦人和童子,終於是擠出了人群。
“小沐,小沐,那個鬼娃娃,才是最難得搞歸一喲。”胖子嘴裏嘟噥著,腳下連著小碎步,插進入城的隊裏,也不嫌隊裏農夫肮髒,左右幾拱,便擠進城門,跟城門的兵丁點個頭作個揖,就徑直穿過甕城,一路小跑上了大街。
剛跑了十來步,斜刺裏鑽出來一頭黑豬,謔謔亂叫,一頭紮進街邊商鋪門口那堆到房簷下的籮兜堆裏,後麵跟著的赤腳漢子一步兩跌地趕過來,撲倒在豬身上,一人一豬撞倒了籮兜,籮兜倒下來撞倒了隔壁照樣堆那麼高的木桶,木桶又緩緩倒向再隔壁,那滿大街老老少少哇哇怪叫,雞飛狗跳。
“讓開,讓開。”胖子扒開麵前穿梭的人群,一眼看到遠處一名少年正在一間鋪子外麵挨個的上門板,一副要關門打烊的樣子,急得大叫起來,“沐哥兒!沐哥兒!”
少年上完最後一塊門板,從地上不緊不慢地拿起一根鐵門閂,插進門板上的鐵圈裏,落了鎖,方才看向胖子,幽幽說道:“向老爺,你慢點,”又彎腰端起放在腳邊還冒著水汽的砂鍋,“不要撞翻我的湯。”
那慢悠悠的樣子,讓向老爺差點一口老血飆出來。
眼見少年不等他,望著城裏走去,向老爺趕上前去,與那少年說道:“沐哥兒,我那水碓的大軸到底怎麼說?我找小蘇,他說按合同要收料錢,還要收工錢,我說沒那說法,他又隻說讓我找你。你倒是給我個章程撒。”
少年端著砂鍋,在人群中閃轉騰挪,砂鍋時上時下,時左時右,也沒見裏麵的湯汁灑出來。看到地上滾來一個藤球,遠處幾個童子大叫“小沐哥哥,我的球”,便對著藤球雙腳前後一夾,後腳背一提,前腳跟一送,那藤球滴溜溜跨過頭頂飛到麵前,還沒落地的前腳足弓一推,藤球輕飄飄地落在為首童子的懷裏,惹來街坊一陣喝彩。就這,還有閑回那胖子的話,“向老爺,那合同是你親自簽的吧?上麵說好我們給你建造那連機水碓,一年包修,維修換件隻收料錢,一年之後若是繼續委托我們維護,那不僅要給料錢,也是要工錢的。當時你可沒意見,如今怎麼又找話來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