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朝時,天際忽飄起如絲細雨,洇濕了殿前漢白玉石階下的青石板大街。
楊懷仁一路冒雨疾行至崇仁坊,叩響了公主府的朱門。
陳寶德啟門引他入府,直至進了書房,他才見到案幾後正襟危坐正垂眸運筆臨帖的公主。
“公主!”楊懷仁輕喘了口氣,接過陳寶德遞來的帕子擦了擦額間的雨水和汗水,急急又道,“聖人當朝將和親的人選改為瑞安公主。”
他此話落下,才發覺書房旁側已有人跪伏在地,不敢抬頭,微濕的衣袍委頓於地,一陣輕顫。
再一抬眼,見公主仍麵如死水般無痕,自顧自地提筆落筆,恍若未聞,卻有風雨欲來的壓迫感。
他咽了口唾沫,還是把話說完:“謝將軍請命出征攻打吐蕃,聖人未準,言邊境戰事方休,不宜再起戰事,勞民傷財。”
公主輕輕擱下了手中的狼毫筆,抬起黃銅鎮紙,攤開澄心堂紙,細細端詳起所作的文墨。
“至於詔書一案,聖人命太子徹查此案,戴罪立功。榮相公下朝後並未出宮,此刻正候於紫宸殿外,等候聖人召見。”楊懷仁一席話落下,書房內陷入一片駭人的死寂之中。
他抬眸去覷公主麵色,隻見公主緩緩抬手將那張宣紙置於案幾旁側的紅燭火焰之上。火苗一下子竄上去,熊熊而起,將那紙同其上的文墨一齊燒了個幹淨,隻餘些微在半空中打轉的灰燼。
趙嘉容輕拍了拍手,沉聲開口:“懷仁。”
楊懷仁神色一凜:“臣在。”
公主一字一句地下令,他凝神細聽,領命應下。
屋外的雨倏地急促起來,隱隱有傾盆之勢。天際陰沉沉的,霧蒙蒙一片,屋內也跟著昏沉下來,案幾上的那抹燭火隨風倉皇亂竄,在筆墨紙硯間映出晃動不安的光暈。
……
這廂謝青崖下了朝,便被太子一黨一同簇擁著進了東宮。他忍了又忍,才未當即扭頭走人。
眾人剛一坐定,東宮宦官一一端了熱茶奉上,茶未入口,便有人出言道:“殿下,好在聖心到底還是向著您的,否則今日當真難逃一劫。隻要這案子仍握在咱們手中,一切皆好商量。”
其旁側另一人卻並不如此樂觀,接話道:“隻是榮相怕是不會善罷甘休,那老狐狸此刻仍在紫宸殿外候著,分明是威逼聖人更改旨意……這可如何是好?”
太子坐於上首,手掌輕搭在膝頭,指尖輕點,沉吟不語。
其下首的禦史大夫郭孝達憤然而起:“這老東西當真欺人太甚!如今李相纏綿病榻,政事堂唯榮相馬首是瞻,叫他越發猖狂了。這些年榮家仗著當年那點子從龍之功,居功自傲,禍亂朝綱,為非作歹。聖人英明神武,隱忍多年,供佛似的供著他……”
太子聞言微蹙眉,將之打斷:“父皇何懼於此?榮廷在京都這些年的根基深是深,可如今根子也爛了,連根拔起不是難事。怕的是遠在西北的榮建和他手裏的二十萬西北雄兵。榮建此人較之其兄榮廷更為難對付,功高蓋主,卻甘願十年如一日困頓於西北苦寒之地。”
郭孝達卻有些不以為然:“榮建若回京都必受製於人,在西北卻是土霸王,快活瀟灑,眼中哪還有聖人,如何肯回京都?此次西北軍戰事失利,若非謝將軍奇兵製勝,邊境危矣。榮建急功冒進而戰敗,聖人未追究他之罪過,他不自省反倒責怪糧草後勤不力。朝廷調撥數萬糧草予他,他卻慘敗於吐蕃,而庭州不曾受過半分朝廷支援,謝將軍卻能大勝而歸。”
此話一出,眾人目光不約而同地投向一旁臉色沉沉、悶不作聲的謝青崖。
謝青崖目不斜視,恍若不見。
他袖袍之下緊捏著拳心,心思壓根兒不在東宮,正暗自琢磨著要如何才能勸服皇帝派他出征。公主總是思慮周全,走一步算三步,算到了要以戰止戈,卻恐怕不曾算到皇帝求和之心如此堅定。
殿內靜了片刻,末座忽有一長袖青衫的書生對插著袖子起身,對上首的太子作揖道:“殿下,某有一法子,或許可解眼下聖人和殿下燃眉之急。”
東宮之內眾幕僚對此人皆不陌生,此乃李相遠房侄孫,才名遠揚,亦是此次春闈金榜題名的熱門人選,姓李名瑞。
太子很有禮賢下士的風度,聞言忙不迭道:“若有良策,還請子度快快道來。”
大梁朝初開科舉,不論出身廣納賢才,早些年的進士大多仍是官宦子弟。靖安公主卻大力扶持栽培寒門子弟入仕,從而引得眾多文人舉子拜入其門下。直至今歲公主失勢,才有大批的春闈舉子轉而投向太子。
“良策不敢當,某隻是盡力想為殿下分憂。”李瑞又拜了一拜,爾後直起身道,“既然榮相公在宮中給聖人施壓,那我們不如在宮外給榮家施壓。”
謝青崖輕擰了下眉,扭頭望向李瑞,憶起曾在折桂樓見過此人,似乎在舉子之中很有威望。
他正打量著,李瑞忽地側頭對上他的視線,道:“此事還需謝將軍襄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