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思昭自東明山向仙門大比出發的那一日,是葉鳶陪他走下了山路。
送門中師弟師妹出山向來是由大師兄百裏淳操持的活兒,這一遭來的卻是葉鳶,雖然他們彼此心照不宣,誰都沒有問起這件怪事,但也許是受到本該來送行的百裏淳的影響,葉鳶也忽而生出了幾分憂思。
“我知道你是從來沒有去過仙門大比的。”葉鳶說,“如果心中緊張不適,就飲一小壺水,嚼一小塊糕點,或是偷偷在手心劃幾個小字……”
她像個送考的家屬一樣滔滔不絕地分享著緩解緊張的應考小技巧,顏思昭也不打斷她,隻靜望著她的側臉,等她說完以後,才開口道。
“我知道仙門大比情形如何。”
“咦,你怎麼知道?”
“我在重陵塔書中讀過。”
顏思昭說。
“仙門大比初立時,並不為鬥武而設,卻是為論道而設。隻是往後千年,仙門愈盛,靈脈所在之地愈起紛爭,仙門大比也漸漸由玄談變為武鬥。”
“原來還有這種緣故。”葉鳶若有所思地說,“看來如今的人更願意用手中的寶器去爭奪仙緣……畢竟在許多人看來,道心不過是通向天梯的一把棧橋罷了。”
“你不喜歡如今的仙門大比?”顏思昭心下一動,向她問道,“因此才不去的麼?”
葉鳶聽見他的話,不禁笑了起來:“我不去仙門大比,的確是因為我抽不開身。再說了,我隻是古往今來萬千修士中的一個,就算我不喜歡仙門大比,有意去逃開它,也妨礙不了它就在那裏,每輪都要辦一次——若真是如此,我倒還不如去參加一回。”
顏思昭的眼睫閃動了一下,輕得像細風拂過蓮蕊:“為什麼?”
“既然我不喜歡它。”她說,“那我豈不是更應該在仙門大比上打敗所有人,好令這些修士……”
——好令這些修士親眼得見,我所證之道究竟立於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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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有人曾設想過禍種不會被輕易對付,但並沒有多少人預料到她是以這種山崩石裂的方式擊敗了渡陽宗主。
如此力拔山河,如此光明,如此磊落。
渡陽宗主敗退以後,那禍種的目光投來雲端:“下一個是誰?”
直到此時,丹鼎門主沉水般的思量神情才出現了變動的波瀾。
他驀然抬手振袖,召來六麵問道幡,同時也攔下欲迎戰的幾名門主:“下一戰由我來。”
丹鼎門主向周圍幾人低語了兩句,渡陽宗主返回時,隻來得及聽見他最後的半句話。
“……如此,知曉了麼?”
幾名門主神情各異,但終究是微微頷首,渡陽宗主正張口要問,那老頭兒已經與他錯身而過,飛身往大荒海而去。
丹鼎門主的外貌看去實在很年長,他的須發長眉皆斑駁霜白,寬大的長袍蕩在風中時尤其顯得皮肉伶仃,但就是這樣一把枯骨,向荒海的水波撲來時卻如蒼鷹般狠厲。
彼時葉鳶站在浪上,她的發帶和簪子都在前一戰中毀損,正在為披散的頭發苦惱時,一旁觀戰的凝瀾仙子忽然向她拋來了什麼物件,葉鳶迎風接下,拿在手中,才發現是凝瀾仙子的一段劍穗。
她抬頭去看劍穗主人,那美麗的女修卻別過臉去:“我知道你心中所想。”
在葉鳶提出車輪戰時,凝瀾仙子便想到了她的用意——她既不想將戰場擴大為仙門之爭,又要防備魔境主的發難,因此才想出了這樣一個主意。
但燕珂又想,葉鳶向來是很聰明的,想做什麼大多都能做成,既然她會這樣說,手中大抵也有七八分把握。
於是燕珂選擇相信葉鳶的決定。
“你放心,我不出劍,隻是贈你一段劍穗。”她說,“這段劍穗以鮫紗所製,不懼風浪……我有幾百年沒有解下它了,今日你就用它來束發吧。”
葉鳶眨了眨眼:“真是雪中送炭,那我便收下了。”
她以劍穗將長發高高地束成馬尾,海風再吹來時,果然清爽不少。
這時,丹鼎門主也已落在了海上,他所煉化的六麵寶幡懸浮於頭頂,迎浪而展。
“這一戰竟是由你親自來打麼?”葉鳶說,“我原以為尊下更願意多旁觀幾局再做打算。”
“我不過是一年邁老兒,垂垂朽矣,能有什麼打算呢。”丹鼎門主平靜道,“隻是由我率先來向你討教,縱然不勝,後來者總能多一分半分贏麵。”
葉鳶點了點頭,準備提劍迎戰:“卻不知你想以何為戰,我聽聞你以符籙、煉器和相術聞名……”
“都不是,卻也都是。”
丹鼎門主說罷,彗雨自問道幡中飄落,葉鳶並未從中察覺殺意,於是暫且按下了劍,仰臉去望那些銀色的細雨,在彗雨觸及她的發絲時,葉鳶忽然感到冥想境受到叩動,但這股力量並不想強硬地攻入她的冥想世界,而是將她的神魂喚入了另一片類似冥想境的意識天地。
葉鳶的神識進入這片幻境,隨後發覺自己正站在一片竹林間,十幾步外,立著一名眉眼深邃,目光銳利的壯年男子。
葉鳶從未見過此人,他也並不和她記憶中的什麼人容貌相似,但從神情之中,葉鳶還是猜出了對方是誰。
她問道:“這裏是尊下的冥想境麼?”
“非也。”那男子說道,“這裏是我以彗雨造出的第三境,正好可做你我對決之地。”
他不是體修,但此刻也能看出筋骨強健,如凡人武夫般身著短打,渾然不似境外那個仙風道骨的白胡子老頭兒。
葉鳶又說:“你年輕時的麵目倒是與現在不太相同。”
“這副泥軀在我六百三十八歲時達到巔峰,自那以後就不斷老朽下去。”丹鼎門主說,“唯有我的神魂往後不斷精進,直至今日,我已能在自身的冥想境外再造一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