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2)

深秋的四九城,下起雨來沒完沒了。

遠看瓦頂上的天,一片烏沉沉的顏色。

虞家祖塋那片山下種有不少紅楓,如今火紅葉片七零八落,或是孤零零枝頭結霜,被風刮得楚楚可憐;或是落進泥潭,被人踩得狼狽不堪。

夾道兩側零星站著幾個來吊唁的人,受命而來的禮官毫無感情地誦讀著悼文。

迎風招展蜿蜒十裏的素幡,是鎮南侯府最後的體麵,也是虞老太君這一生最後的體麵。

鎮南侯虞勤蘢去得並不風光,三十年疆場搏命,最終落得個君辱臣死的下場。消息傳入京,要強了一輩子的虞太君一夜長嘶泣血,飲恨而終。

遠遠的,幾名縞素婦孺被族人簇擁著從山上下來,有知情人在山腳下小聲議論。

“看見麼,東邊那個瘦削身型的就是虞家五姑娘,傳聞裏天仙下凡一般的美人兒。”

另一個湊頭過來,捏著下巴笑道:“就是虞家那個先天不足,胎裏帶了弱症的千金?虞侯活著的時候,寵得沒邊,眼珠子似的寶貝著,藏在金絲籠子裏不給人瞧,這下倒好,虞侯一去,老太君又撒了手,這顆天上的月亮不也得乖乖落地?”

先開口那位頗覺惋惜,“虞家風光了三十餘年,誰能料想,到頭來竟是這個下場……”

“讓讓,讓讓!”數聲高呼,伴著響亮的甩鞭聲,打斷了兩人的私語。原本籠罩在山頭的悲雲慘霧瞬間被衝散殆盡,一群錦衣男子縱馬狂笑,直衝虞氏族人而來。

“哪個是楊元青的相好?”當先一人勒住馬韁,無禮地用鞭頭指著眾人。

見對方來者不善,虞大奶奶快速反應過來,“玉姝,你快上車。”

對方口中的“楊元青”,正是虞家五姑娘虞玉姝自小定下的未婚夫婿。這些人衣著華貴,又有官兵護持,可見來頭不小,如今虞氏式微,她們幾個婦人家,也不便當眾與這些人衝突。

玉姝抓住帽紗,緊緊捂住麵容,不敢多作停留,忙在侍人護送下登車先行。

那幾個錦衣青年見她匆匆逃竄,登時發出一陣怪笑,不理會虞大奶奶的連聲質問,徑向玉姝的馬車圍攏而去,嘴裏不幹不淨地笑嚷,“虞姑娘,你怕什麼?楊元青跟我們是好兄弟,哥兒幾個正是替他來接你的。他在醉香樓定了最好的酒席,擎等著與你一飲千杯,解憂忘愁呢,快來,隨哥哥們去罷。”

這幾人刻意大聲叫嚷,引得行人紛紛駐足圍觀。虞大奶奶屢喝難止,虞家幾名族人上前,拱手躬身與對方說些好話,“幾位公子,咱們這是平寧裏鎮南侯虞家送葬的車馬,今日扶靈上山,送老太君最後一程,……敢問這裏頭是不是有什麼誤會?還請公子爺們與個方便……”

他說話的同時,玉姝的馬車在虞家侍衛護送下衝到了山腳下,順大道朝著進城方向飛快奔馳。

“三爺,那小娘跑了!”

不知是誰喊了一聲,領頭的公子一腳蹬開擋在他馬前的虞氏族人,“追!”

結霜的石板路上車輪聲轟隆作響,車前掛著的鈴鐺雜亂無章地蕩著。

玉姝臉色發白,本就欺霜賽雪的肌膚此刻更沒半點血色。身後忽遠忽近的啼聲仿佛催命的鼓點,壓得她胸口窒悶,幾欲暈厥。

隨車的兩名侍人臉色也不大好,當街被幾個紈絝追逐,她們五姑娘這名聲怕是完了。

“姑娘,”車外傳來一道男音,雖在縱馬疾馳,氣息卻半絲不亂。

玉姝聽見他的聲音,狂跳的心髒稍稍平複,“顧何?”

“屬下帶兩個人去巷尾攔住他們,您不要回頭,立即回去,關閉府門,直待大奶奶等人歸家。”

玉姝舌根發苦,一時說不出話。顧何在車外隔簾向她拱手,而後扭轉馬頭,飛快朝巷尾奔去。

他這一去凶險萬分,對方身份不明,人多勢眾且不懷好意,她縱心有不忍又何如,難道任那些人追上來……那她的命,和虞家最後一點清白名聲,也就此完了。

身後嘈雜的人聲蹄聲被耳際掠過的風聲掩住,北風呼號著卷開簾幕,吹亂帽紗,刀子般刮在臉上。

二十一日前,父親的死訊傳來,當夜祖母與世長辭,連句話都來不及對她交代。玉姝忍著胸腔□□的悶痛感,在這又急又難又凶險的境況下,竟連半滴眼淚也流不出。

她的眼淚已在二十一天之前流幹了。

此時此際她更擔心的是以後的日子該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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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完全暗下來,遠處的燈籠隨風搖曳,像無根飄蕩的鬼火。殘燭幢幢的燈影裏,玉姝枯坐角落。

對麵,虞大奶奶垂頭拭淚,五歲的姐兒抓著她孝服的衣角怯怯立在旁。

族裏派來二堂嬸和五堂嬸做說客。

“雖是孝期,可眼前的情形不容等,玉姝你自小讀女四書,不會不懂名節比命大的道理。聽嬸娘一句勸,趕緊收拾包袱,隨嬸娘去,京城是不能再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