變頻
題記:人生就像是馬拉鬆比賽,誰也不可能用同一個速度跑完全程。人生就像是精密的機器,不會永遠隻有一個轉速。人生更像是收音機,適時的改變頻率,才能領會不同的精彩。
1
如果說人生是一場漫長的馬拉鬆比賽,張海強覺得自己參賽多年,卻一直在起點徘徊。
不管是懵懂無知的幼年,還是渾渾噩噩的中小學期間,能在張海強腦海裏留下點印象的事情,幾乎沒有。他感覺自己就像洛州城北的黃河裏一粒沙子,前進還是後退都由不得自己決定,隻能按部就班的隨大流,走到哪算哪兒。
所以他小學初中高中都平凡的幾乎被所有人淡忘。大學都畢業了,聽說高中同學聚會幾次了,也沒人記得通知他。
即便是在大學期間,他也是屬於那種綠葉型的學生。既不是班幹部,更不是入黨積極分子,成績呢,也僅僅是中遊。雖然每門功課都能及格,但這是得益於任課老師的網開一麵。雖然學校有補考率的要求,但也不能讓卷麵不及格的人都參加補考,這有損老師的臉麵。張海強就屬於那種雖然肯定稱不上優秀,但也絕不是最差的那種。往往就是網開一麵的受益者。
張海強讀的大學,是洛東省內的一所普通高校。洛東省雖然是經濟大省,但在教育方麵乏善可陳,省內隻有一兩所國內勉強叫得響的院校。而張海強的母校-----洛東理工學院,隻能算得上省內二流大學。雖然名字冠以洛東,但卻坐落在偏遠的北山市,而且是在離市區百十公裏的小縣城裏。大學四年,張海強利用課餘時間,把這個不大的小縣城轉了個遍。哪裏有便宜的台球廳,哪裏的錄像廳偶爾放一些帶顏色的片子,哪裏的小食鋪飯菜可口價格便宜,他都能輕車熟路的摸過去。
所有的這些行動都是他一個人獨自完成。按性格的屬性劃分,張海強明顯的偏內向。他不善於主動跟人交流,在學校裏關係好的朋友幾乎沒有,更不用說女朋友了。大學四年,班裏那幾個長相普通但卻備受男生關注的女生,從沒正眼看過他。不論從穿衣戴帽的外在形象,還是談吐交流的臨場發揮,都跟自己的成績在班裏的排名一樣,勉強合格毫無閃光點。
之所以這樣,跟張海強的家庭有很大的關係。張海強的老家是洛東省最北部的洛寧市安寧縣,一個以種植棉花為主業的純農業縣。整個縣城的人,工作都和棉花沾點邊。張海強的父母就是地道的棉農。從記事起,張海強就跟著父母在棉花地裏玩耍,等稍微大了,能幹活了,就幫著父母在棉田裏忙活了。
張海強的父母是典型的中國式農民。老實本分任勞任怨勤儉節約這些中華民族的傳統美德,都能在他們身上找到。他們對張海強姐弟倆除了最基本的傳統教育之外,再沒其他任何方麵的教育。安安穩穩的長大,娶妻生子成家立業,做個農民或者工人,這就是他們認為農家子弟的最好歸宿了。
張海強在這種清靜無為的環境下默默生長。不論是在學習成績還是生活能力他都算不上優秀。父母也從沒有過多的要求過什麼,不管他的成績如何,他也從不擔心父母的責罵。在父母眼裏,上學就像當年在生產隊裏上坡幹活一樣,去是必須去的,至於活幹的好壞,那就沒必要細究了。
好在張海強腦子並不算笨,而且具有同齡人裏麵不多見的沉穩性格。天生喜歡閱讀,從小學時借閱的《故事會》、《兒童文學》開始,慢慢讀到了金庸、瓊瑤。當然他的閱讀也僅限於這些通俗的作品,至於世界名著之類的,譬如《百年孤獨》《飄》這些,他都從同學手裏拿到過,但看到裏麵人物的名字竟然差不多要十個字,就沒了讀下去的興趣。
也正是因為這點愛好,張海強的語文成績一直不錯,中考和高考都借助語文成績的提攜,有驚無險的通過了最低分數線。大學錄取通知書拿到手的時候,父母這才恍然明白自己的兒子以後不必像自己那樣麵朝黃土背朝天了,高興的拉著張海強去安寧縣城,闊綽的買了一應大學報到必備的各種用品。
大學的生活在張海強眼裏跟高中沒什麼區別。隻是課餘時間多了許多,讓他更有閑暇出去閑逛。每天按部就班的隨著同學去上課,然後是食堂,宿舍,三點一線,當別的同學忙著參加各種活動,或者約異性朋友花前月下的時候,他要麼是在街上溜達,要麼是躺在寢室裏看書。大學四年,就在一頁頁的黃易,金庸,莫言,梁曉聲,賈平凹的作品裏悄然滑過。
幸運的是他讀的是機電一體化專業。這是個萬金油專業,機械和電子電力行業都有涉及,就業的選擇餘地倒是很大。當然有得必有失,選擇麵雖然廣,但各行業涉及的深度不足,那些設計院或者科研所這些工作輕鬆的單位,是很少選擇他們這個專業的。不過洛東省是工業大省,工業門類齊全,張海強要求又不高,所以選擇一個工作,還是比較簡單的。
洛東省的經濟形勢跟全省各地的海拔高度成反比。最東麵臨海的幾個城市,海拔低但卻經濟發達。而省會城市洛州地處洛東省西段,經濟隨地勢的升高而降低。但畢竟是省會城市,洛州市作為中國早期九大重工業基地之一,不論是汽車製造,機床製造,重型機械製造,都在國內首屈一指。並且洛東市離張海強的老家安寧市隻有百十公裏,張海強自然而然的把工作地選擇在洛州。
洛州金馬集團,前身是洛州自行車廠,是市屬企業裏麵效益排名前三的龍頭企業。得益於八十年代中期,與日本鈴木公司合作製造摩托車而得到的純進口的技術,金馬集團在九十年代整個摩托車行業呼風喚雨,一副行業領軍者的架勢。摩托車行業素有北輕騎,南嘉陵,金馬摩托坐中央的說法,金馬摩托在整個行業裏,儼然有超越輕騎和嘉陵兩個巨無霸的趨勢。每年在中央電視台投放大量的廣告,“金馬摩托,走遍中國”的廣告語幾乎婦孺皆知。
張海強是在九八年七月九日到金馬集團報到的。他們這一批入廠的大學生,有二百一十四人。其中不乏大連理工、華南理工這樣的名校畢業生。洛東理工學院的名頭在這些畢業生裏麵隻能算是末流。集團公司人事處負責畢業生接待的小姑娘明顯的對洛東理工學院畢業的張海強有種輕視的感覺,在人員分配表裏查了半天,抬起頭,麵無表情的說:“你被分到二廠了,你去二廠那邊吧。”
金馬集團一共四個分廠,一廠是公司總部,整個集團的管理,財務,後勤都集中在這裏,而且還包括一個規模不小的印刷廠,公司的標書,宣傳頁,產品說明書都是在這裏完成。當然還包括令人羨慕的設計部門,技術部,工藝部,質檢部都是一廠的編製。畢業生被分到一廠,那是一件光榮的事情。
但張海強並不了解這些,在他想來,自己學的機電專業,去車間上班好像也是天經地義的事情。二廠是金馬集團的製造基地,所有的粗重製造都是在二廠完成。二廠又分了五個分廠,包括鑄造分廠,鍛壓分廠,機加工分廠等,每個分廠下麵又有幾個車間。二廠領導是副總級,分廠的領導級別跟辦公樓裏各個科室的科長們一樣,但手下的員工卻比他們多很多。
三廠的活兒就相對輕鬆一些,噴塗,電鍍,烤漆都是不需要耗費多大體力的。四廠是最後的總裝廠,二廠三廠完成的零部件都是在這裏各就各位的組合成一台完整的機車。在四個分廠之外,還有集團銷售公司,負責聯係各地的代理商和售後服務。在整個金馬集團內部,在一廠上班就如同在北京做官似的榮耀,二廠雖然跟一廠名字上離得最近,但卻是所有人都最不想去的地方。
這都是上班之後,張海強才慢慢知道的。報到的那天他的腦子裏根本沒有這些概念,話說回來了,即便是有,他又能怎麼樣?一個剛畢業的學生,無權無勢又不認識任何人,哪有能力決定自己的位置?
張海強的運氣還算不錯,二廠裏正好有人來一廠辦事,他們幾個分到二廠的學生就搭著那輛叮當作響的皮卡,橫穿半個市區,擠的像罐頭盒裏沙丁魚似的被拉到了二廠的辦公樓下。
二廠在洛州的郊區,占地麵積很大。廠房的四周是零散的農家房屋和大片的玉米地。這個季節的玉米已經一人多高,鬱鬱蔥蔥的長勢極好。
辦公樓的外觀很新,一共四層,樓前是一大片開闊的停車場,不過沒停幾輛車,倒是正衝著大樓的工廠大門兩邊的自行車停車棚裏,密密麻麻的停滿了各種型號的自行車和摩托車。張海強他們幾個在樓前下了車,有點畏手畏腳的站在那裏,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麼做。
司機是一個三十出頭的精壯男人,他指了指樓上,對他們說:“你們先去三樓的會議室,廠長等會兒要開會歡迎你們。”說著自顧自的走了。
路上他們幾個已經互相做了介紹,大家都是年輕人,很容易就能打成一片。但張海強記性一般,現在已經記不住他們幾個人的名字了,也不好意思再問,隻能微笑著跟著一起到了三樓。
三樓的會議室異常的簡陋,屋裏橫七豎八的擺著十幾張課桌一樣的桌子,前麵主席台位置也是一個類似於講桌一樣的桌子,桌子後麵的牆上掛著幾張紅紙,上麵用毛筆寫著“歡迎新同事”幾個頗為漂亮的楷書。
隨便找了位置坐下,其他人小聲的交流著。張海強並不多說話,隻是平靜的看著這一切。將要麵對的是什麼樣的工作,什麼樣的領導和同事,這些都讓他的內心有點惴惴不安,當然也滿是期待。
陸陸續續的,又走進來幾個學生模樣的人,課桌後麵坐的人越來越多,張海強偷偷數了數,三十七個人了,這些人都將是自己的同事,當然也是未來的競爭對手。三十七個人裏麵絕大多數都是男的,僅有的三位女士,身材模樣都普通的讓人不願多看一眼。
依然沒有廠裏領導出現,大家隻能跟身邊的人低聲聊著,互相打聽對方是哪個學校畢業的,老家是哪裏的。多數人的學校都不是顯赫的名校,名校的畢業生能來金馬集團上班的不多,就算是有,也被廠裏當寶貝似的留在了總部,哪會舍得分給分廠。
枯坐到了十點多,陸續的又坐下來十幾個人之後,從門口進來兩個年級偏大的人,都穿著藍色的工作服,其中一個人的手裏還夾著一根點著的香煙。
香煙男笑著對身邊另一個人說“你先?”那人趕忙伸手示意說:“你先,你先。”
於是香煙男大步走到主席台位置,站定後威嚴的掃視了一眼在座的人,張海強感覺自己的臉像是被激光灼了一下一樣熱辣辣的。就聽香煙男說道:“自我介紹一下,我姓孫,是咱們二廠的生產副廠長,林廠長去外地考察了,所以今天由我代表林廠長,歡迎在座的各位到二廠工作。”說著他將手裏的香煙吸了一口,然後在桌上的煙灰缸裏摁滅,仿佛在等掌聲,但下麵的學生們一個個麵無表情,沒有鼓掌的意思,於是接著說道:“以後我們就是同事了,大家有什麼困難,不管是工作上的,還是生活上的,都可以跟我說,廠裏會盡可能的為大家提供幫助。”
孫副廠長環視了一下會議室,臉上剛剛堆積起來的笑意慢慢消散,語氣也慢了下來,繼續說:“既然大家都是同事了,有些話我還是講到前頭,你們都是從學校剛畢業的大學生,有文化有技術也有思想。但廠裏不是學校,車間更不是課堂,我希望大家能盡快完成自己身份的轉變,及早的適應自己的工作環境,爭取早日取得工作成果。下麵呢,就這些問題,我提三點建議……”
孫廠長後麵說了什麼,張海強根本沒仔細聽。孫廠長前麵說的話裏麵透著對學生們的不滿,這讓張海強頗為失落。從上小學起,父母就在他麵前渲染大學生的優越,什麼國家分配,工作輕鬆,受人尊敬,領導重視,在他意識裏,工廠的歡迎儀式應該熱烈而歡慶,領導的講話應該滿懷熱情,而不應該像現在這樣警告意味十足。
歡迎會很簡短,孫廠長說完了告誡和鼓勵的話,同來的另一位工會副主席老吳講了幾句場麵上的歡迎話,幽默風趣倒是惹得大家笑成一片。
兩位領導剛出門,就有人事部的人拿著打印好的名單,念著每個人的名字,將大家分配到各個車間。張海強分配到的是衝壓車間,跟他一個車間的還有其他三個學生。
衝壓車間名字是車間,但卻占了三間廠房,每間廠房都近百米長。廠房的布局都一樣,盡頭是兩層的辦公室和倉庫,剩下的廣闊空間內密密麻麻的擺滿了各式各樣規格不一的衝床。
張海強他們幾個從車間大門進去,在一片叮當作響的衝壓聲中,在車間工人們直勾勾的瞪視下,像是被參觀的珍惜動物般的走到了車間盡頭的辦公室。
2
衝壓車間主任名字叫李紅旗,是個高高瘦瘦的四十歲左右的男人。眼睛不大還喜歡眯著,門牙卻大而突出,不論什麼時候,給人的感覺總是笑嘻嘻的和藹可親。
張海強他們四人拘謹的坐在李紅旗辦公室的沙發上,三人沙發坐了四個人,每個人都擠得恨不能把肚子裏的空氣排幹淨。李紅旗正在給班組長們布置任務,語氣親切但卻透著威嚴。
好不容易班組長們陸續離開,李紅旗笑眯眯的看著他們四個,挨個端詳了好一會,才說道:“歡迎你們到衝壓車間工作。你們都是大學生,以後的前途光明,等哪天提了廠子副總了,可別忘了我這個當哥哥的。”
李主任的話透著親切,張海強他們四個聽了感覺心裏暖暖的,但也隻能互相笑著看了一眼,沒有說話。
李紅旗站了起來,說道:“走吧,我帶你們參觀一下車間。”
衝壓車間其實並沒什麼可參觀的。除了幾十台衝床,其他的就是堆積的板料,半成品,或者下腳料了。一圈下來,張海強被衝床的噪音震得耳朵都快聾了,李主任不停的給他們介紹這些設備或者產品的情況,從表情看他很是有些自豪,但噪音實在太大,張海強幾乎一個字也沒聽清楚。
但在三車間,他卻聽清了李紅旗對他說的話:“你就先暫時在這裏,實習一段時間以後看情況再安排。”
三車間的工作環境比前麵兩個要好很多,隻有幾台不大的衝床在工作,其他多數都閑置並沒有生產。到了位於車間盡頭二樓的辦公室,李紅旗推開技術組的門,一個女孩快速站了起來,喊了聲“李主任好”。
“小陳啊,”李紅旗笑的很燦爛,門牙分外明顯的凸在外麵:“忙啥呢?永軍去哪了?”
長相頗為甜美的小陳臉上掛著甜甜的笑,看了一眼跟在李紅旗後麵的張海強他們,說道:“王組長去機修那裏了,好像有個衝模要修。”
李紅旗在小陳對麵坐了下來,派頭十足的一指張海強,說:“給你們送過來一位新同事,這位…這位…”
張海強趕緊接腔:“我叫張海強。。。”
“對了,叫張海強,”李紅旗沒讓張海強繼續說下去,對小陳說:“等會兒永軍回來,你跟他說一下,張海強就先在你們這邊搞搞技術,技術上的事都交給他。”
小陳一連串的答應,李紅旗又交代了幾句,笑逐顏開的帶著其他三個人離開了。
屋裏隻剩下他們兩個,張海強還是頭回跟陌生女子獨處一室,一時也不知道說什麼好。
“張工,我帶你去技術組。”小陳看出張海強的拘謹,馬上笑著說。
“哦,不在這裏嗎?”聽說自己不在這個辦公室,張海強心裏莫名其妙的有點失落。
“就在隔壁。你去看看。”小陳說著走了出去。
張海強跟在小車後麵,仔細端詳了一下小陳的背影。她的個頭不高,大概到不了一米六,在地處北方的洛東省女孩裏,這個個頭已經算矮的了。雖然矮,但勝在勻稱,用小巧形容並不為過。寬大的工作服並不能遮掩住小陳腰身的纖細,而且張海強剛才就注意到了,這個小個子的女人卻有著一對堪稱巨大的胸。
技術組的辦公室推開門就聞到一股發黴的味道。盛夏時節,門窗緊閉很容易如此。小陳站在門口,笑著說:“本來丁德旺也是技術組的,他都來一年了,很少在這裏。成天在外麵賺外快。現在你來了,以後衛生就交給你了,我終於不用管了。”
張海強走到窗前把窗戶打開,盛夏的熱風撲麵而來。關窗能保持屋內幹淨,但大夏天的不通風屋裏還不發黴了嗎?
看小陳扭身準備離開,張海強趕緊問道:“陳姐,那個,我晚上在哪裏住啊?”
當初金馬集團去學校招聘的時候,特別強調是包住宿的,張海強記得很清楚。
小陳回過身,笑著說:“我叫陳蘇,你喊我名字就行,別喊我姐,把我喊老了。下午後勤上就會把表送過來,鑰匙去宿管那裏領就行。”看張海強一副不明白的樣子,又解釋說:“你們都住廠裏集體宿舍,就在六裏溝那邊,坐101路電車就行,到時去宿舍找宿管,看你分在哪個房間,跟他拿鑰匙就行。”
張海強的被褥行李在離校的時候就打包托運到金馬集團廠裏了,至於說現在具體在哪裏,他根本不知道,但想來又不是隻有他一個人的行李,那麼多學生招進來,大家都一樣的流程,廠裏肯定會有統一的安排。
環顧了一下辦公室,除了四套老式的辦公桌椅,一個鐵皮櫥,再也沒有任何的辦公用品。看得出辦公桌也好久沒有打掃了,落了一層薄灰。但既沒有抹布,有沒有水盆,張海強根本沒法打掃。
轉身來到陳蘇的辦公室,剛準備開口借個抹布,門忽然被撞開,一個人快步闖了進來,巨大的聲響把張海強嚇了一跳。
那人並不搭理屋裏的兩人,直接跑到最裏麵的辦公桌前,拿起電話就開始撥號,公司內部號碼都是四位,並不繁瑣。但他連續撥了幾次才撥通,剛接通就大聲喊道:“壓著手指了,你趕緊派車過來。衝三車間,衝三車間。”
扣下電話,他喘了口氣,又撥了一個號碼,這次很快就通了:“主任,姚明理的手指被壓了。”這是在向車間主任李紅旗彙報。
李紅旗在電話裏大罵一句什麼誰也沒聽清,陳蘇和張海強一樣一臉的驚悚,等那人放下電話,趕緊問:“誰的手指被壓了。”
那人打完電話才舒了口氣,邊往外走,邊說:“姚明理,七號衝的那個小個子。”看到張海強,問道:“你是剛來的大學生吧?”不等張海強回答就說:“我去送姚明理,你來幫我。”
不用介紹,張海強也知道他就是李紅旗嘴裏說的王永軍了,衝三車間的領導。顧不上說什麼,快步跟在王永軍的後麵往大門口走去。
遠遠就看到門口處圍著一堆人,一個人聲嘶力竭的哭著,左手被胡亂包著厚厚的一層白布。胳膊上血呼啦的到處都是血跡。
王永軍快步跑到眾人麵前,吼道:“沒事的都回去,看什麼熱鬧。該幹啥幹啥。姚明理,跟我走。”
眾人剛準備散,一輛皮卡冒著黑煙就開到了車間門口,一個工作服左胸繡著紅十字圖樣的中年女人跳了下來,衝王永軍說道:“走吧?”
與眾人慌張的情形相反,這個貌似醫生的女人表情平靜,並沒任何慌亂。
姚明理的哭聲小了下來,不等別人催,自己就快步走到車前,他的右手緊捂著左手的傷口,但仍然利索的鑽進後座。
女醫生疑惑的看了一眼姚明理,問:“怎麼是左手?”
衝床車間因為工作的需要,工人需要用手把材料送到模具裏麵,等材料安放到位後,把手縮回來,才能用腳踩衝床的控製開關,模具落下,把材料壓成需要的形狀。
而事故往往出現在手還沒縮回來,腳已經踩下去了,結果模具落下來,把送料的手一並壓住。而多數人都是右撇子,所以被壓的往往都是右手。
但今天姚明理卻明明白白的是傷著左手了。
姚學理知道女醫生問這句話的意思,他哽咽著說:“我是讓導柱打的,不是模具壓的。”
“手掌還是手指?”
“無名指。”
所有的模具要保證合模時的嚴絲合縫,都設計了導柱和導孔。模具一般分上模和下模,導柱導孔分別位於上下模,上模安裝在衝床的衝頭上,下模安裝在衝床的底座上。借助曲軸的往返運動,衝頭實現一上一下的動作,模具也完成一次合模開模,就能衝出一件完整的工件了。
女醫生聽了,扭頭對已經上到車裏的王永軍說:“那你去看看,手指頭是不是還在那裏。”
王永軍麵露難受,轉身就對旁邊的張海強說:“你去七號衝看看,把手指撿回來。我暈血,去不了。”
張海強沒敢猶豫,扭頭就往車間跑。早有人指給他七號衝在什麼位置。這是一個小衝床,兩三噸壓力的樣子,幹的活也是一些小件的成型工序。衝床已經停電,惹事的上模停在高位上,下模以及床身上有零星的血跡。
張海強附身看了看模具上的那個孔,是通透的,不可能存什麼東西。衝床的下麵,是衝下來的一些廢料。他蹲下來,隨手拿過身邊的一個鐵鉤模樣的東西在廢料裏翻了起來,挑開那些紮手的廢料,一個紫黑的手指赫然在目。
張海強回頭,想找個塑料袋之類的東西把手指裝進去,但沒有。衝床旁邊的工作台上有一份今天的《洛州晚報》,他抽出一張,墊在手裏,伸過去把手指頭捏了起來。
也不敢細看,他快步跑到皮卡車前,對女醫生說:“找到了,就在那個台子的下麵。”
女醫生得意的一笑,英氣中透著些嫵媚,命令道:“趕緊上車,走了。”
在洛州,最好的醫院是洛東省立二院,但斷手再植手術做的最好的,是洛州李惠利醫院。這也是金馬集團的協議簽約醫院。雖然每年金馬集團往醫院送的傷者不少,但真正利用斷手再植技術的病號卻沒幾個。衝床車間的工人一旦出現工傷事故,往往是手掌或者手指被模具壓成一灘肉泥,根本沒有再植的可能。
但今天姚明理的斷指是被完整切斷的,再植成活的概率很大。
女醫生輕車熟路的辦好各種手續,張海強和王永軍架著疼的幾乎暈倒的姚明理把他送進了治療室,就趕緊退了出來。一會兒醫生解開那個血呼啦的破布,該是多麼的觸目驚心,想想就讓張海強頭皮發麻。
女醫生出來的稍晚,很輕鬆的對他倆說:“沒啥問題,肯定能接上。運氣真好。”
斷了一根手指竟然被人誇做運氣好,張海強聽了不禁多看了女醫生一眼。這是一個三十出頭正值盛年的女人,骨感的身材顯得有些單薄,臉麵白淨眉細唇紅,模樣算不上十分漂亮但給人一種非常幹練的感覺。
王永軍接過話頭:“要是能接上,那姚明理賺了。我這個月肯定獎金沒了。”他是直接領導,公司處理這類事故,領導責任肯定是要追究的。李紅旗這個車間主任,也少不了要背責任。
女醫生莞爾一笑:“這是今年第幾個了?我記得好像是第四個了吧?你們車間太危險了,搞不好就缺胳膊少腿了。結婚了的還好,沒結婚的到時可怎麼找對象?”
衝壓車間斷個手指壓個手掌是常事,女醫生每年來李惠利醫院好多次,光是衝壓車間的人就占了一半。
王永軍歎了口氣,轉頭看著張海強,問道:“你叫什麼來著?是今天剛報到的吧?”
張海強回答了,然後問:“衝床這麼危險,難道就沒有保護措施嗎?”
王永軍白了他一眼,沒好氣的說:“怎麼沒有?又是紅外,又是拉繩,他們嫌麻煩不用,你能怎麼辦?”
女醫生在旁邊說:“這次不算嚴重,不幸中的萬幸啊。張工你第一天上班就遇到這事兒,表現的不錯哦。”
張海強是第一次被人稱呼為張工,他是一個剛畢業的學生,離工程師的職稱還差著十萬八千裏遠。臉不禁有點發紅,但跟麵前的兩個人都隻是剛認識,也不好說什麼,隻能拘謹的笑了一下,算是應答。
清理創口之後就安排手術,斷手再植講究的就是時效性。等在外麵,張海強覺得自己在這裏已經沒有必要,但王永軍沒安排自己回去,也不好貿然的說走。聽著他倆有一句沒一句的聊著廠裏的事情,他心神不定想著自己的事。
剛報到半天,兩眼一抹黑什麼都不明白,怎麼吃飯,晚上睡哪這些基本的生活保障都沒安排,莫名其妙的跟著來到醫院坐這裏無所事事,幾次他都想提出自己回去,但一想離廠裏太過遙遠,公交線路自己又不熟,打車也不知道得花多少錢,多了他可舍不得,還是耐著性子默默的坐在那裏。
走廊一頭腳步響起,李紅旗和另外一個人並肩走了過來。張海強趕忙站起來,叫了聲主任。李紅旗連看都沒看他一眼,劈頭問王永軍:“怎麼搞的?現在怎麼樣了?”
王永軍看了眼李紅旗鐵青的臉,小聲回答:“能接上,現在手術著呢。”
“他媽的,衝三的活兒也能把手指頭衝掉了,見鬼了吧?”李紅旗聽說能接上,心放下了一半,嘴上的口氣也放緩了。
“導柱打的,誰能想到?”王永軍一臉苦笑。
李紅旗的不可思議是有原因的,衝三車間在衝壓三個車間裏,設備最差,都是一些小功率衝床,一般隻是做一些折彎,成型,壓字,或者整形等小活兒。工人也都是外招的合同工,很多都是附近村子裏失去土地的農民,耕地被征用蓋成廠房,他們的身份也變成了合同製的工人。
他轉身對身邊的人說:“這次可算是意外了,還是頭一次遇到導柱把手給打了的。這次你得跟集團那邊好好解釋一下。”
旁邊那人緊繃的臉上露出一絲笑意,說道:“這個我知道,等手術完了我去說。”
李紅旗這才看了一眼身邊的張海強,大門牙呲到上嘴唇外麵老遠,說道:“張工辛苦了,剛來就遇到這種事情,害怕沒有?”
張海強一笑,說:“大男人,哪能怕?”
王永軍聽了不禁眉頭一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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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連好多天,張海強每天上班時的工作就是看報紙。《洛州晚報》名為晚報,但每天清晨就發行。早上在集體宿舍門口的早餐鋪子前花三毛錢買一份報紙,上午上班的時間就有事情可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