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城的冬天,沒有明朗陽光的沐浴,亦無山光水色的渲染,灰蒙蒙的天色,灰蒙蒙的空氣,灰蒙蒙的街頭巷尾中灰蒙蒙的人來人往,吞吐著白氣。
路旁的醉芙蓉已經開了又謝,掛在枝頭的朵兒無不打著卷兒,從深紅轉成了黃褐色,寒風呼嘯而過,花兒就整朵整朵地凋零,落在了樹下的乞兒頭上。
“老板兒,來二兩抄手!”
不遠處支著一個小吃攤,炭火旺盛,大鐵鍋子裏白湯翻滾,老板回了聲“好嘞”往裏下了十幾個抄手。
“昨天還穿單衣今兒個就得穿大襖子了,啥鬼天氣唷!”客人兩手互揣進袖子裏,上下牙打著顫坐下來,“早上定國侯帶著咱公主回燕京,老板兒沒去送行?”
“我哪兒有空湊這熱鬧!”老板往鍋裏丟了點空心菜,準備撈抄手出鍋了。
“全城老百姓都趕著去看公主呢!”客人邊抖腿驅寒,邊滔滔不絕,“雲裳公主來錦城那天,街道兩邊的人看得暈暈乎乎的,一片一片地倒,醒來過後一個個都像得了失心瘋。有個酸秀才說公主的美貌是什麼‘前無古人後無來者’,街坊鄰裏上至九十幾歲的老太,下到三歲的小兒都吵著要去看嘞!”
老板把抄手撈進已裝好熱湯的大碗裏,端給客人,並在他對麵坐下,似乎來了興趣:“怎麼,今兒個你看到了?給我也講講,公主到底怎麼個美法?”
“唉,城牆上,樹上都爬滿了人,人山人海的,擠得進去才怪!”客人捧碗喝了口湯,愜意地呼了口氣,才接著道,“我聽前麵的說,雲裳公主裹在大帽兜兒裏麵,藏得那叫一個嚴實!”
旁的食客也插了句:“要是不藏一藏,不就又迷暈一大片咯!”
“這麼說來南北兩國的皇帝為咱公主打十年仗,還是很有道理的嘛!”
“要真能得見雲裳公主,老子甘願趴到地上,親她的鞋麵兒!”
“哈哈哈哈……”
客人吃罷,付了錢,心滿意足地打個飽嗝兒起身離開,挨街邊沒走兩步一條腿橫在了麵前,破爛的棉褲,破爛的布鞋,渾身髒兮兮的,再往上一瞧,嚇得他直呼“見鬼”。
隻因這乞兒的臉上沒有一塊好皮,布滿了紅斑和水泡,似灼傷又似凍瘡,像一麵斑駁的老牆。
“哪兒來的懶皮狗?”
客人踢了乞兒恨出的腿一腳,罵咧著快步走了。不過他的話立馬引得抄手攤其他客官的注目,隨即發出了一片唏噓:“嘔”“倒胃”“惡心”“死一邊去”。
正值給公主送行的群眾返行,生意最好的時間段,好些個打算坐下來吃碗抄手的路人見到那乞丐繞道去別處了,有的還啐了一口。
老板眼見要坐下客人走了,也氣惱地拿起掃帚來趕人:“臭要飯的,天不亮就看你杵到這裏!要死,出城左拐,直走個兩三裏路有個亂葬崗,死那兒去!”
旁的人也附和:“咱這兒是公主城,處處種著芙蓉花,哪兒冒出來這麼個惡心巴拉的玩意兒?”
“不會死了吧?動都不動一下!”
“嘖、晦氣!”
老板用掃帚戳了戳乞兒的肩頭:“哎!醒醒!”
乞兒燒焦的睫毛微顫,慢慢地睜開了眼,漆黑的瞳孔外血紅一片,嚇得圍觀人連連後退:“是紅眼病!別看他眼睛,當心被傳染了去!”
眾人散開,給老板留了個“爛攤子”,他極其不耐煩地用掃帚拍打,重複著“趕緊走”,隻見得那乞兒從雞窩般的頭頂拾起一朵發黃枯萎的花兒,喃喃問道:“這是什麼?”
聲音一出,即便沙啞,也能聽出是個女人。
老板有些意外,他收回掃帚,耐著性子道:“南楚叫拒霜,北燕叫芙蓉,代表了雲裳公主,是這個世上最嬌貴的花!”
“我知道,”乞兒說,“可是它不應該是粉色或者白色的嗎?”
“得,還是個傻子!”老板撇嘴道,“花無百日紅,再嬌嫩的花,枯萎了不都這樣兒?”
“這樣啊,我以前沒有見到過……”
能映入她眼簾的,每日都由花匠精心修剪,活了二十八年,她第一次在拒霜的枝頭上看到枯黃的花朵。
乞兒扶著樹幹慢慢地從地上爬了起來,步伐僵硬地走了兩步就又摔倒了,老板本打算去扶一把,後頭又有人點餐,隻得應答一聲回到攤位上把抄手丟下鍋。
等撈出鍋,給客人端上桌,再抬頭時,見那人已走出了十來米遠,背影在寒風中顯得尤為單薄,一陣風都能刮走。
“哎!要飯的!”
老板追了上去,將剛收的五個銅板遞給乞兒,“拿著!”
“將死之人,用不著了。”乞兒音量很低,不住地擺手推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