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時間久遠,又或許是我已經在當初的遠方,現在想起來,那仿佛是一個想象中的場景,一個虛構的場景。
那是我與一個老僧的談話。
我們坐在一棵年代久遠的老樹下麵。樹木高大,枝繁葉茂,但是它粗糙的樹幹顯示了它的蒼老。樹皮仿佛粗糙的鱗片,可以輕易地摳下來,上麵覆著一層腐爛的青苔,潮濕如泥。樹幹很多地方是扭曲的,上麵分布著一些黑乎乎的樹洞,總讓人懷疑裏麵藏著蛇、蜘蛛或者其他冰涼的、蠕動的、有毒的生物。
黑色的樹根在樹下的泥土裏,像掙紮的蛇的身軀,露出地麵的一段極盡扭曲,肌肉繃緊的樣子,顯示出它的痛苦。
難道歲月最後留給生物的,都是痛苦嗎?難道生物的軀體,是在歲月中提煉痛苦的容器嗎?
老僧的樣子給我的感覺,跟這棵老樹有點像啊。他老得不像樣子了,頭發不用剃也幾乎沒有了,眉毛稀疏而長,眼睛已經渾濁了,看著我,像看著遠方。他的皮膚像這棵老樹的樹皮,鬆弛,而且長著鱗片,似乎也覆蓋著死去的青苔。
他實在是一個沒用的人吧,在這個世界的邊緣,一個窮苦的破廟裏,為了維持香火不滅,像驢子一樣勞動。沒什麼人來上香啊,維持香火的錢是老僧辛苦勞動,從自己嘴裏省下來的。在這個荒涼的世界邊緣,維持一個破廟的香火不滅而付出一生,值得嗎?
我那時候處在離家出走的邊緣。我家鄉唯一一個從外麵的來的人,據說就是這個老僧,雖然他在這裏住的時間比這裏所有活著的人都長。
他在這裏是唯一接觸過遠方世界的人。隻是,他還記得遠方的世界嗎?那是星辰生成的地方,是太陽和月亮升起又落下的地方。想起遠方,總給人悠遠蒼茫的印象,那種蒼茫和悠遠,仿佛不僅僅是空間上的,還是時間上的。它讓我感覺自己渺小而且可憐。
“和尚,這個世界上有神嗎?”
“哦,你為什麼這麼問?是看見了,還是聽說了?”
“是聽人說的。”
“那你為什麼還問,是不信嗎?”
“說的人也不是很肯定啊,似乎他自己也不信。”
“嗯。”
“和尚,那你說,這個世界上有神嗎?”
“我說了,你就信嗎?”
“我不知道。”我歎了口氣。
星垂平野,天空裏隻有眉毛一樣的彎月,淡金色,很冷,掛在遠遠的沙丘上麵。
“應該要親眼見到,你才會信吧。”
“我如果看到,我一定把他詳細地記錄下來。”我的語氣似乎是想永遠了結這樁懸案似的。
“你記錄下來是為了告訴世人吧?世人看到你寫的就會信嗎?這個世界有那麼多書記載了神的事跡,可是大部分人還是不信呀。”
“為什麼呢?”
“就是不信呀。信字,你懂嗎?”
“我信我看見的。”
“人就像一隻螞蟻,生命很短,活動的範圍又很小,一生又能看到多少東西呢?看到的又多是表象,像一朵雲,今天這個樣子,明天那個樣子,其實是一個東西,但這個東西又不是你理解的那個東西。所以,人什麼都不懂呀,所以就懷疑一切呀。又豈止是神的事情呢。”
“那到底有沒有神嘛!”
“我說了你會信嗎?”
“討厭!”我歎了口氣。這個老和尚說話總沒個準,我也習慣了。
那時候我經常坐在大樹下,眺望著遠方。村裏人竊竊私語,說我像是一個又要走入死亡地帶的人。十年前就有一個像我這樣的人,在那之前也有。似乎每過十年就會出現一個像我這樣向往死亡的人。我們似乎有相同的先兆:先是坐在這棵樹下眺望遠方,跟那個老僧聊一些奇怪的話題。然後,在某一個清晨,永遠地消失了。
走向那片荒漠,就是走向死亡,這是千古不變的定律。因為沒有一個人活著回來。
唯一的疑問,是這個老僧是從哪裏來的。但是,他自己似乎也忘了。這些年人們開始懷疑他是否來自不知名的遠方。因為現在活著的人從一出生就看見他了。雖然這並不能證明他就出生在這裏。
不過,如果這個老僧死去,這個疑問也就很快不複存在了。
他也確實快要死了。
“人為什麼活著?”
“為了愛呀。”他總是這麼說。
“什麼才是愛呢?”
“就是那種純潔的,又悲傷的愛呀!”
“究竟是什麼嘛!討厭!”
“你看她的後脖子,在衣領和黑發之間顯露著,那麼白,那麼純潔;它向前微微地彎曲著,仿佛在屈服,那是多麼令人悲傷啊。”老和尚像夢囈一樣,然後,他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