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喘息(1 / 3)

清晨的陽光在人類曆史上曾經是一種免費的享受,但是,對此時的石扳子來說卻成了奢求。

石扳子把熱好的粥和一碟鹹菜放在父親床頭,挎上一個灰色的帆布包,轉身坐在另一張門板改成的床上,用手輕撫弟弟的頭把他叫醒,看著他睡眼惺忪地穿上外套,帶著他從窩棚裏走出來。昨天的雨夾雪把泥土路麵變成了冰麵。黯淡的燈光下,石扳子拉著弟弟的手,隨著其它窩棚裏鑽出來的人們一步一蹭地走著。

黑色的人流穿行在彌散著昏黃光暈的窩棚之間,如果從空中俯瞰,就好像黑色的溪流在發光的亂石灘間蜿蜒流淌,時而聚合,時而分散。石扳子的耳邊,一陣陣寒風呼嘯而過,似乎決心冰封整個世界;窩棚之外的一切,山、石、水、木,無一幸免,隻有這黑色的河流不為所動,雖然瑟瑟發抖,卻依舊前行,仿佛被一股巨大的無形的力量驅使著。

石扳子和弟弟走到一個公交車站,已經有人在等車了——一個瘦瘦的、眼角向下耷拉的女人,一個尖嘴的、戴眼鏡的男人。石扳子幾乎每天上工都能遇見這兩個人,但是他們從不互相打招呼。疲憊不堪的人沒有交朋友的興趣。石扳子知道他們都是做工的人。那女人是在10公裏外的紡織廠工作,因為她總在那一站下車。那男人是在15公裏外的軟件園工作。石家兄弟倆是在25公裏外的煤礦工作。他們這些人都像機器一樣準時。每一天,在同樣的時刻,出現在同樣的位置,做著同樣的事情。這就是這些做工的人的命運。

冷風輕易打透衣服。站著等車比跟著人群走路冷得多,石扳子挪到弟弟身前,站在風來的方向,抬起頭望了望烏黑混沌的天空,他知道自己正望著的方向就是啟明星的方向,隻是,工廠區刺鼻的髒霧終年遮蔽著天空,看不到它。石扳子識字,喜歡讀書,也知道啟明星就是金星。

車來了。石扳子帶著弟弟上了車。

“兩個人。”石扳子說著,把手腕對著車門附近的感應器揮了兩下,感應器屏幕上顯示了兩次二坦卡。

車開動了,開了一會兒又停下,上人,下人,周而複始。車上的人越來越多,石扳子和弟弟被擠到了車子左側的窗邊,後上車的人則幾乎沒有立足之地了。

石扳子把弟弟安置在身前,兩手牢牢抓著車子側壁上的扶手,這樣,他的軀幹、兩條胳膊就把弟弟圍了起來,人再多也擠不到他。石扳子的弟弟叫石斧子,隻有十四歲,個子矮矮的,精瘦的四肢和軀幹撐著大大的腦袋,一頭粗且硬的黑發。這粗且硬的頭發是老石家的標配,石家老爹和石扳子也有,人常說頭發越硬脾氣越強,這在石家兄弟身上是確鑿無疑了。記得當年,兄弟倆和企圖欺負他們的壞孩子團體打架,盡管對方年紀比他們大,人數也比他們多,可兄弟倆就是不服勁兒——剛剛十歲的石扳子左手揮著一截鋼筋,右手抄著半塊磚頭,褲兜裏塞滿石頭,後麵跟著四歲的石斧子,也照哥哥的樣子武裝起來,隻不過左手的鋼筋換成了木棍,右手的磚塊也更小些,但不甘人後的他嘴裏還額外含了一塊小石頭。兄弟倆身上泥汙混著血跡,硬是與對方打成了平手,而且還是對方先提出休戰的。

不過現在,連石斧子都聲稱自己是做工討生活的“大人”了。

此刻,他正扶著車子側壁上的扶手冥想,顯出與他的年紀不相稱的淡泊和寧靜。石扳子一麵看著弟弟,一麵繃著勁兒抵抗著人群層層傳遞來的壓力,守護著這份寧靜。

這時已經有人因為太擁擠而開始互相埋怨、謾罵,有兩個人還動了手。對石扳子來說,這樣的事早已司空見慣,他甚至懶得轉過頭去看一眼。車子繼續往前開,車廂外麵也掛了幾個人。狹小的空間,過度的擁擠,使車子內部溫度升高,汙濁的霧氣、變質的食物氣味與氣化的柴油混在一起,令人窒息。有人在咳嗽,吐痰。雖然都是做工的人,但石扳子覺得自己和周圍的人不一樣——他從不隨地吐痰,更不屑於因為一點小事就跟人爭鬥。

“再堅持一下吧!”石扳子望著窗外灰黑色的天空,低聲對自己說。

“誒呀!”“你他媽沒長眼啊!”——伴隨著急刹車,人們統一向前倒去,被撞的,被踩的,都發出高低不同的慘叫聲和咒罵聲。

紡織廠到了。

這是一個大站,車門一開,紡織廠的工人們烏泱泱地湧下車。石扳子默默忍受著許多手肘輪流頂在腰上的不適。在紡織廠做工的大多是女工,每一個都麵黃肌瘦。她們這些女人,被超長的工作時間、持續的噪音和微小的纖維飛絮折磨得虛弱不堪,沒有力氣分開兩邊的人牆,隻能靠堅硬的骨頭開路。即便腰被抵得難受,石扳子也從不埋怨她們,因為石扳子的母親也曾經是這些女人中的一員。

從紡織廠到礦上還有一個小時的車程,服裝廠、機械廠、軟件園、電子廠、化工廠,一路下來,天空已從灰黑色變成灰白的一片,車上的人越來越少。這種給首陀羅坐的公交車是沒有座位的。石扳子和石斧子就席地而坐,從帆布包裏掏出兩本書和一本字典。像他們這樣的人要想改變自己的命運,就隻有在逆境中不斷努力。石扳子和石斧子各自在膝上展開已經卷了邊的舊書,石扳子的書是《帝國曆史》,石斧子的是《梵化之路》,字典擺在他們兩人中間。石扳子已經不需要字典,石斧子還離不開它。車子在崎嶇的山路上顛簸,石扳子借著車窗外微弱的光線,費力地分辨著書上搖擺不定的文字:“公元……2217年,梵天降下神火,毀滅了地球上所有……不潔的國家,隻有瓦爾那帝國,因為有虔誠的婆羅門祈禱,帝國三分之一的人口才得以幸存……神火過後,許多高尚的婆羅門……冒著生命危險,踏遍全球的每個角落,幫助各地零星幸存的人們在一片焦土上重建家園,同時也將這些異族的家鄉納入了瓦爾那帝國的庇護範圍。這些異族人既因梵天的神威和怒火而恐懼,又因婆羅門的無畏與慈悲而感動,全部匍匐在婆羅門腳下,改宗婆羅門教……神通廣大的婆羅門洞悉這些異族人的累世因果,將其中最高貴純潔者納入刹帝利種姓,其次納入吠舍種姓,最低賤雜染者納入首陀羅種姓……”

“喂!終點了!終點了!快下車!”公交車司機大聲催促著。

所有人,坐著的,站著的,都擁到車門,下車,直奔煤礦。

石扳子也隨著人流跳下車,閃到一旁,駐足等待因謙讓而後下車的石斧子。忽然間,迎麵刮來一股冷風,夾雜著煤塵,石扳子迷了眼,他不停地眨眼,似乎好了一些,於是,下意識地舉目四望——煙霧彌漫的天空,黯淡無力的日光,灰黑色的矸石山,一切都是那麼單調,粗獷,壓抑。

“走啊!”

聽到石斧子的呼喚,石扳子趕緊眨了眨眼,跟在石斧子身後,他們讓過嘶吼奔忙的運煤卡車,穿過高揚的塵土,走到礦區食堂門口。

食堂的大門已經開了,人們正排著長隊魚貫而入。今天的早餐依舊是高粱米飯、豆子和菜葉湯。要說礦工這行比較好的地方,一是工資較其他工人高些,二是可以吃到免費的早餐,早餐還提供豆子。因為如果隻吃高粱米,工人們無法承擔這麼重的工作(1)。

石扳子和石斧子先各自盛了半碗飯,半碗豆。他們一邊往嘴裏扒拉著飯,一邊看著一個生麵孔——蒼白的臉色,柔亮的黑發,厚厚的灰色大衣,高高的衣領遮住下巴,站在飯盆旁,用鏟子徒勞地把自己碗裏的高粱米壓實。

“哼,一看就是新來的,吃個飯都不會吃。”石斧子稚嫩的臉上顯出一個老手對新手的不屑。

兩分鍾以後,石扳子和石斧子又各自盛了滿滿一碗高粱米飯和一碗豆,不緊不慢地吃著。過了一會兒,當新來的吃完第一碗,再去添時,卻隻剩空空的飯盆了。

吃完早飯,換好工裝,戴好礦燈帽,石扳子習慣性地推了一下弟弟頭上的燈開關,檢查燈是否能亮,又摸了摸自己工裝的口袋,檢查口罩還在不在,然後,走到礦井入口的簽到閘機旁。那裏,站著一個滿臉橫肉的大漢——緊貼著頭皮的短發,圓滾滾的肚子,黑黃的糙皮膚,此刻,這大漢正抱著膀,斜著眼,盯著簽到的工人們。他的雙眼向外凸出,而且其中一隻無法正常轉動,令人很容易聯想起當地的一種蜥蜴——一隻眼向前看的同時另一隻眼向後看,因此,礦上的工人都叫他“斜眼黑蜥”。他雖然也是首陀羅,但深得礦區總經理的器重,全權負責這礦上的事務。

石扳子將手腕在簽到閘機上掃了掃,閘門打開,石扳子來到井口旁。所有上工的人都聚集在這裏,等待著今天的第一罐罐籠。煙癮大的工人會抓緊這最後的空閑吸一顆煙,過過癮。井下是嚴禁煙火的。

班長則趁這功夫給手下幾個兄弟派活。石扳子他們班今天的活是回收單體。礦區所用的單體是一種液壓支柱,用於防止井下煤洞坍塌,起支撐作用。石扳子注意到班裏多了一個長相俊秀的陌生人,帶著礦燈帽,皮膚白皙細嫩,身體瘦削,像是白玉精心雕成的,不似自己這班兄弟,一個個好像泥巴隨意拍成的。

“黃福平,歡迎來到十一班。”班長對這位俊秀的陌生人點頭說道。這既是向周圍人的介紹,又是對黃福平的禮貌。

然而,班裏其他人卻對這個陌生人表現出一致的冷淡。礦工這一行,吃著陽間的飯,幹著陰間的活。石扳子他們見過太多的人,來了,又逃了。井下,暗無天日,沒那麼多庸俗的客套和虛偽的微笑。沒人會把注意力浪費在一個軟弱的過客身上——尤其當他們認出這黃福平就是早飯時的那個“飯都不會吃”的人時。

“哐”的一聲,罐籠到了。下夜班的工人鋪著滿臉的煤灰從裏麵走出來,隻剩下眼白沒被黑色覆蓋。他們疲憊,呆滯,千人一麵。白班的工人與他們擦肩而過,擠進罐籠。罐籠會把這些經過一夜自我修複,恢複了體力的工人送到地下一千米深的工作麵。石斧子也跟哥哥石扳子一起下井。石斧子在兩年之前父親病倒後就來礦上做工了,他一開始隻在地麵上打雜,半年之前晉升為排水工,跟石扳子一起下井。記得第一次下井時,他緊張得死死抓住石扳子的手。每分鍾下降將近一百米,兩隻耳朵嗡嗡直響,沒經曆過的,無論誰,都會覺得壓力很大。不過現如今,石斧子早就不緊張了。這短短半年裏,他親眼見過的就有一個被高壓膠管打斷腿的,一個被鋼筋紮瞎眼的;還聽說某天夜裏發生了冒頂事故,有個夜班的倒黴蛋被掉落的矸石砸死了,隻是沒見著屍體——據說為了不影響生產,當即運走燒掉了。

像石斧子這樣長期在惡劣環境下做工的孩子,對受傷和死亡都不再敏感,婆羅門斥其為麻木;而曆史上,高貴的刹帝利種姓都是傑出的武士,因為常年征戰,見慣了屍體和殘肢,對受傷和死亡同樣不再敏感,婆羅門則稱頌其勇武。

又是“哐”的一聲,罐籠到達井下。工人們縮著脖子,躲著罐籠出口上方不時滴下的水滴,躍過腳下濕滑、泥濘的地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