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河村小學依著山腳而建,旁邊就是蜿蜒而過的綠河,也算得上曆史悠久了。
最開始學校僅僅是一大一小兩座木樓,一座用作教室,一座用作老師的辦公和住宿,學校是沒有食堂的,所有孩子都是從家裏用鐵皮飯盒帶了飯菜,隻是到了中午幾乎都要冷了,冬天就要更加嚴峻一些,往往會凍得冷硬,難以下口,但是鄉村的孩子本就能吃苦,帶飯盒也能吃的津津有味,多少人回憶起來,或許上學最快樂的時候就是中午下課了打開飯盒的那一刻。
直到八十年代中,推翻了原來的木樓蓋起四層高的教學樓,又在原來小木樓的地方蓋了兩層的宿舍樓,供不是本地的老師和一些別的村子早晚都難以往返學校的孩子住宿,又在教學樓的側後方蓋了長瓦房,學校的食堂就在那裏。
學校占地不大,用水泥粗糙鋪就的操場就占了大半,操場兩端各立著簡陋的籃球架,邊角的劃線是用不易褪去的白色染料圖畫,卻是十分筆直,校牆是用土磚大致依著教學樓和操場而圍,直到正麵的鐵柵欄門。
在教學樓的前麵,還像模像樣的種了幾叢山茶花,雖然沒有花壇,就毫無裝飾地種在那裏,但是長的倒極為繁茂,將白牆白磚的教學樓掩映得漂亮了幾分。
此時在那幾叢山茶花後,瘸腿的孩子扶著拐杖悄悄地繞過了教學樓的轉角。
教學樓後麵是近乎垂直的三層樓高的陡坡,建樓時用水泥做了網狀護坡,上麵是一塊平坦的菜地,經常能從四樓的窗戶看到有村民在地裏忙活,到了夏天,種在地邊的黃瓜會不小心牽著藤蔓滾落下來,就那樣掛在半坡的牆壁上,孩子們便找來竹竿挑落一些下來,然後幾人分了吃了,高興得一塌糊塗。
葉千林走到陡坡下方,一樓開著的窗戶裏,傳來老師講課的聲音,葉千林站在牆角,心裏“突突突”直跳,抓著拐杖的的手也在微微顫抖的。
要不回去?
他在心裏想,隻是想到好不容易從教室裏走出來,又想到那支被扔出窗外的鋼筆,他心裏便有些委屈,心口酸酸的難受,他站在那深深吐了一口氣。
我是來找鋼筆的!那是爺爺的鋼筆啊!
他給自己找了個正當的理由,心中自覺有了力量,抬起頭望了望自己教室的窗戶,開始沿著牆根慢慢走過去。
心裏做好了建設,但每經過窗口的位置,他便不由得快了幾分,走到靠牆的地方才停下來緩一口氣。
教室裏不時有人朝外看,老師也望了一眼,卻沒作聲,隻當沒看見他,回過頭繼續講課。
葉千林硬著頭皮來回找了三遍,教室裏越來越多的人看著他,終於在牆根的大簇雜草叢裏找到了那隻鋼筆,又在峭壁的一處凹陷中找到了被彈飛的筆帽,它們模樣都很淒慘,被刮掉了很多的黑漆,筆帽的頂部被挫去很大一塊,筆身也被摔彎了,倒是有些像它拄著拐杖低頭彎腰的主人。
葉千林用手擦了擦沾上的泥土,又輕輕地想把鋼筆掰直,但是並沒能成功,孩子在食堂外的水池旁仔仔細細地把摔壞的鋼筆洗了一遍,又用小拇指指甲把夾雜在縫隙裏的泥挑了出來,最後用衣角擦幹淨,看著靜靜躺在手裏幹淨卻破損的鋼筆,葉千林想起爺爺早上拿出這支筆時的神情,不覺用手背揉了揉眼睛。
而這時,有汽車的轟鳴聲響起,不一會兒,操場上傳來了熱烈的掌聲,是長陽小學的師生已經到了。
葉千林站了起來,打算原路返回教室。
這次再經過一樓的教室窗口,葉千林不再像先前那樣,而是拿著鋼筆一步一步走過去,不再在意教室裏傳出來的視線。
走到了教學樓後方的牆角時,他停了下來,那裏是一段稍緩的斜坡,學校的圍牆就是從斜坡一側開始圍建,斜坡的另一側才是陡峭的護坡,斜坡不高,已經被孩子們爬的隻剩下光禿禿的黃土,頂上有一顆孤零零的小樹。
時間還未到晌午,太陽從後山照過來,被峭壁和圍牆擋了大半,將教學樓的牆壁分成明暗兩色,唯有在那個小樹所在的缺口,陽光傾瀉而過,讓人豁然開朗,明麗的光線透過小樹的枝葉,縷縷光影中,輕輕漂浮的微塵都清晰可見,像是從未被人間發覺的小精靈,自由地煽動著翅膀飄蕩遊弋,葉千林站在下麵抬著頭望著,一時間出了神。
事實上,此前的這麼多年裏,他從沒有細細地看過某一處的光景,他看的最多的,或許就是一好一壞兩條腿和一根槐木拐杖在地上交替行走的畫麵,腳與杖揚起土塵,隨後又被踩進了地裏。
此後的很多年裏,他都難以忘記兩堵高牆之間,有陽光透過一棵孤零零的小樹照在他頭頂的牆壁上。
外麵的世界,是什麼樣的呢?
他突然想爬上去看看。
他見過其他孩子經常在這裏爬上爬下,翻到外麵的世界去,不知從哪摘回來的碩大的芭蕉葉,在人前玩耍炫耀,偶爾會被老師逮到,一個個揪著耳朵帶回去教訓一頓,但是總還有孩子偷偷摸摸來這玩耍,樂此不彼。
斜坡並沒有多麼平緩,但卻不算太高,葉千林右腳踩在斜坡上,掂量了一下自己能否爬上去,左手扶著拐杖和左腿用了好幾次力,終於還是決定四手四腳往上爬。
拿著拐杖往上爬了一點距離,他發現情況不太對——他左腿使不上勁,左手卻還要拿著拐杖,在斜坡上就更加難用力了,孩子退了回來,站在坡底想了一陣,突然將拐杖舉了起來,手上一用力將它扔了上去,他從未像這樣失過手中的拐杖。
拐杖被扔了上去,隻能看見濺起的塵埃飛揚在陽光中十分明顯,葉千林吐了口氣,四手四腳開始往上爬——其實一點一點往上挪才比較貼切,孩子本就瘦弱,爬在這樣的斜坡上不知不覺就變成了用膝蓋跪著了,他心裏心疼褲子髒了,但仍然就這樣慢慢向上挪蹭著,遠遠看去,像是一隻努力攀登的蝸牛,雖然不快,都每一刻都在向上走著。
不知時間過去多久,傾瀉下來的陽光照在了蝸牛的重殼上,葉千林稍稍抬起頭,就能看見太陽在斜坡頂上畫了一道金色的線,他離上邊的平地隻有一步之遙,有汗水滴在他身下的黃土,瘦小的四肢和身體已經顫顫巍巍,他吃力地把右手搭上了那條金線……
不久後,葉千林在小樹旁撿起了他的拐杖,一邊拍著身上的土,一邊環視著周圍,笑了起來。
這裏視野開闊,風景倒好,山水同綠,天幕皆藍。
近處是幾塊雜草茂盛的荒地依山而上,地邊有幾株生長繁盛的芭蕉,有一條隱隱約約的人行痕跡從芭蕉樹下穿過半人高的雜草叢延伸到小樹這邊,一整條山麓都是綠色,在陽光下反射著耀眼的綠光。再遠處,甚至能看到細如絲帶的蜿蜒綠河沿著山川時隱時現,更遠的地方便是太陽西落的大平地,延綿到遠方直到與天相接,不過和在四樓走廊上看的並無區別。
站得高些,還能看見操場的小半,校長正在用全校唯一的一支話筒講著話,聲音傳遍學校,也飄到了圍牆外的山野間,隨後一個葉千林沒聽過的中年聲音也響起,然後是某些儀式活動在舉行,孩子大抵清楚正在發生什麼,他倒是沒有找角度想要看的更多些,隻是靠著小樹在地上坐了下來,拐杖就放在身側,他抬著頭看著藍的深邃的天穹。
“真好看啊!”
他想,隻有一種顏色,要比大地好看多了……
暖洋洋的太陽灑下來,孤零零的孩子靠著孤零零的小樹,像是要睡過去了。
不知過了多久,迷迷糊糊中孩子被一個聲音吵醒。
“喂……你在上麵幹嘛?”
葉千林被嚇了一跳,以為有老師來捉他了,他立馬朝下看去,竟是一個與他年紀差不多的小姑娘。
小姑娘穿著漂亮,一看就不是鄉下孩子,她正一手遮在額頭上擋著照射下來的刺眼陽光,一隻手掩在嘴邊壓低了聲音喊話,歪著頭好奇地望上來,葉千林看見一縷高高紮起的馬尾辮調皮地晃動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