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2 / 3)

“那麼,你要真正做我們家的人了?”奶奶問,微笑起來,似乎沉浸在無比的幸福中。“奶奶老了,對人世已經沒有什麼希求了,但是,如果知道你會嫁給爾旋,我想,我就再也沒什麼遺憾了!”“奶奶!”她責備的喊,麵頰紅得像五月的石榴花。“不要這樣說,不要講那些喪氣話,讓我告訴你吧,我為萬皓然動過心,可是,我想,我一直愛著爾旋。您放心!”她壓低聲音:“我會嫁他的!”“說清楚一點,”奶奶興奮的:“別忘了奶奶的耳朵已經聾了呀!”“奶奶,”雅晴提高了一些聲音,熱烈的低喊:“你的耳朵根本不聾,你的眼睛看得比誰都清楚,你的心智明白,你的腦筋是第一流的……不過,你一定要逼我再說一次,我就再說一次:你是我的好奶奶!我答應你,我會嫁給他的,嫁給桑爾旋!行了嗎?我的老祖宗?”

奶奶笑了。那笑容又幸福,又滿足,又欣慰,又快活,那是世界上最美麗的笑了。三天以後,奶奶在睡眠中與世長辭,唇邊還帶著笑容,眼角還充滿了笑意。夢的衣裳29/3015

葬禮已經過去了。奶奶被安葬在陽明山的公墓裏。

一切都過去了,一切都結束了,生命就是這樣,永遠在一代又一代的替換。從葬禮上回來後,雅晴就在房間裏,把她的皮箱攤開在床上,她開始慢慢的、慢慢的把自己的衣服,一件件疊好放到箱子裏去。她房裏有架小電視機,打開電視,她讓熒光幕上的戲演著,她並不看,隻埋頭做自己的事,想自己的心事。她的戲已經演完了,她該回去了。她住了手,忽然陷入某種沉思中。是她的戲嗎?不,是奶奶的戲演完了。或者,每個人都一生下地,就開始扮演自己的角色,直到死亡,角色才算演完。奶奶,她扮演了怎樣的角色呢?一個大時代中的小女人,像大海中的一個小泡沫,沒有人注意它的升起,也沒有人注意它的消失。在我們這個時代裏,有多少這種默默而生,默默而去的人呢?

她搖搖頭,明知道奶奶的去隻是遲早的問題,她仍然滿懷酸楚。在這一刻,她才更深的體會到,自己有多深的愛著奶奶,事實上,在她見奶奶的第一麵時,她就已經愛上這個滿懷創傷,卻仍堅強屹立的老人。她愛她,她真的愛她……把衣服堆在床上,她默默的拭去頰邊的淚水。

樓下還有很多客人,李醫生夫婦、宜娟的父母、和一些爾旋父執輩的朋友們,正在客廳裏談著話,談一些久遠以前的過去,一些老太太的善舉,一些曆史的陳跡。爾旋、爾凱、蘭姑、紀媽、宜娟……都在客廳裏招呼著。雅晴重新從衣櫥裏取出衣服,沒有人注意她的離開,大家並不太熱心於從美國歸來的小妹妹。明天,爾旋可以很自然的告訴那些親友們,小妹又回到美國念碩士去了。不久,大家就會把桑桑完全淡忘了。這社會就是這樣的,人人都忙,人人都有自己的喜劇和悲劇,再也沒時間去注意別人家的事情。小桑子,她也隻是滄海一粟而已。她再擦擦眼睛回想起來,奶奶是多麼堅強!小桑子、寶貝兒、桑丫頭……她卻明知道眼前是個冒牌貨!為了讓爾凱爾旋蘭姑紀媽高興,她把所有的悲哀都隱藏在內心深處,將計就計的跟著大家演戲,甚至,她並沒有因為雅晴不是桑桑而少愛她一點。當她生病時,她照樣不眠不休的守候在她身邊。奶奶!奶奶!奶奶!她心裏在低喚著,下意識的看看窗外的天空,湖對麵的樹林後麵,正有一縷炊煙在嫋嫋升起。她望向天上的白雲,奶奶,你在天有靈,會不會想到,現在最強烈的想念著你的人,是那個在你生命最後的六個月中,闖進來的陌生女孩。有人敲門,她來不及回答,門開了。爾旋走了進來。他一麵進門,一麵說:“我注意到你悄悄上樓來了……”

他忽然住了口,呆呆的望著床上的衣服和皮箱。“你要做什麼?”他問。

“戲演完了,曲終人散,我也該走了。”她淒苦的說,仍然在想著奶奶,想著那最後的一個耶誕夜,大家跳“狄斯可”,奶奶笑得眼淚都出來了。是他們取悅了奶奶,還是奶奶取悅了他們?爾旋大踏步的走了過來,把箱子用力闔上。

“你發瘋嗎?”他急促的說:“這兒就是你的家,你還要走到哪裏去?”“不。”她著他:“我必須回到陸家去。”

“你還是要回來的,是不是?”他盯著她。“我們何必多此一舉?本省人說,結婚要在熱孝裏,否則要等三年。大哥已經在和宜娟的父母商量這件事了。我們也速戰速決吧,怎樣?”

“不管怎樣,我要先回到陸家。”

他走近她,注意到她的淚痕了。

“你又哭過了。”他憐惜的說,伸手撫摸她的麵頰。“今天,你比我們誰都哭得多。”“我很愛哭。”她說,把頭埋進了他的肩膀裏,淚水又來了。“噢,爾旋,你們不知道奶奶有多偉大,你們不知道!”她熱烈的喊著。“傻瓜!”爾旋的鼻子也酸了,聲音也啞了。“我們不知道嗎?我們總比你知道得更多!否則,也不會安排你來我家了。”他忽然推開她,正色看她:“雅晴,你有沒有想過,冥冥中的命運到底在安排些什麼?我們的相遇相戀,完全因奶奶而起,嚴格說起來,她老人家在不知不覺中,給我們牽了紅線了。”

“在有知有覺中,”雅晴低哼著:“她又何嚐不在牽紅線呢?”她的聲音輕得隻有自己才聽得見。

“你在說什麼?”他問。

“沒有說什麼,”她慌忙說:“我隻是想奶奶,我好想好想她,想起以後再也聽不見她叫寶貝兒、桑丫頭、小桑子……我就覺得心都扭起來了。”

“雅晴!”他又憐又愛又感動的低喚了一聲。

然後,在那相同的悲切裏,在那彼此的需要裏,在那相惜相憐的情緒裏,他們又擁吻在一起了。一個細膩的、溫柔的、深情的吻,是彼此的安慰,是彼此的奉獻,是彼此的憐惜,也是彼此的熱愛……。而雅晴,她更深切的在獻出自己的心靈──為了奶奶。她深信,奶奶在雲端裏俯視著他們,奶奶在揉眼睛,奶奶在笑了。她幾乎看到奶奶的笑容,漾在眉端眼角的每條皺紋中……房門驀然被衝開,宜娟喜悅的呼叫聲同時傳來:

“桑桑!你願不願意當我的伴娘……”

她驟然停口,張大了嘴,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的看著室內。雅晴慌忙和爾旋分開,也睜大眼睛望著宜娟,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解釋。然後,宜娟的身子往後退,嘴裏喃喃的說著:“我早就覺得不對勁,我……真沒想到你們這麼……這麼病態,你們……你們應該都關到瘋人院去!”

說完,她掉轉身子,就瘋狂的往樓下奔去。雅晴愣了愣,才回過神來,她喊著說:“爾旋,你還不去拉住她!她以為我們是精神病了!以為我們兄妹在……”

遲了。他們已經聽到,宜娟在神經質的大叫著:

“爾凱!我受不了你家的事!你去看看你弟弟和你妹妹,他們……他們……他們在親熱……”

要命!宜娟啊!你真是個魯莽的小三八!雅晴推推爾旋,爾旋立即做了個最後的決定,他返身拉著雅晴的手,就直奔到走廊外的樓梯口去,站在樓梯口,他對樓下的人鄭重宣布:

“讓我向各位介紹一下,這不是桑桑,我的妹妹桑桑已經在三年前去世了,這位是陸雅晴,因為她有些像桑桑,我們請她來哄了奶奶大半年……”

樓下一片嘩然。在喧嘩、驚奇、與紛紛私語中,隻有李大夫恍然大悟的拊著手掌,笑了起來:

“怪不得!”他大聲說。

“什麼怪不得?”他太太在問。

“我一直覺得她不像桑桑,可是不敢說呀。這年頭流行整容,鼻子墊高一點兒,下巴弄尖一點兒,化妝再改變一點兒……人就換了樣子。可是,上次她生病了,老太太把我找來,我給她打針,發現她有塊很明顯的胎記不見了。我心裏就納悶,這年頭,怎麼整容整到這個位置來了?……如果胎記在臉上,除去還有道理,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