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3 / 3)

她的頭更痛了,她不能思想。推開房門,在走廊裏,她就碰到匆匆忙忙奔來跑去的奶奶,她一把抓住雅晴,急切而憐惜的報告著:“桑丫頭,你知道嗎?爾旋昨晚撞了車,撞得他頭破血流,我就說呢,那車子開得飛快,怎麼可能安全呢!唉唉!真要命,真把我嚇壞了!”“他──他──”雅晴結舌的、困難的問:“他現在怎樣?在睡嗎?好些了嗎?”“李大夫說他沒妨礙,躺兩天就好了,他們怕我知道,居然讓他在書房裏躺了一夜,剛剛我們才把他扶到臥房裏去了。你猜怎麼,”她拉著雅晴的手,在憐惜中笑了。“他綁了滿頭的紗布,眼睛也腫了,臉也青了,他還跟我說笑話呢!他說,奶奶,你別擔心,我這個人是鐵打的,別說一個小小的撞車,就是用鋼鋸來鋸我,也不見得鋸得開呢!你瞧這孩子!”

那麼,他又能說笑話了,那麼,他的心情已經恢複了!那麼,他不再生氣了。她立刻放開奶奶,轉身向爾旋的臥房裏跑去,一麵急促的說:“我看看他去。”爾旋的房門開著,蘭姑正在那兒整理著爾旋的床單被褥,一麵和爾旋說笑。雅晴毫不思索的衝了進去,蘭姑抬頭看到雅晴,立即識相的轉過身子,笑著說:

“噢,小桑子,你來陪陪你二哥,兄妹兩個好好談嗬,可不許吵架!”蘭姑對雅晴鼓勵的一笑,轉身就走出了房間,細心的關上房門。雅晴停在爾旋的床前了,他看來還不錯,雖然頭上綁著繃帶,氣色已經比昨晚好多了。她凝視著他,用手指怯怯的去抓著棉被一角,下意識的卷弄著那棉被。她有幾千幾萬句話要說,但是,他的眼色怎麼忽然就陰暗了呢?剛剛蘭姑在這兒,他還在笑呢!現在,他那受傷而腫脹的嘴唇緊緊的閉著,瞪著她的眼睛裏充滿了冷漠,這眼光像一根鞭子,重重的抽在她的心髒上。她的頭好痛嗬!她真希望能阻止這頭痛!

“爾旋!”她沙啞的開了口。

他立刻轉開頭,把臉對著牆壁,狠心的閉上了眼睛。

她張著嘴,怔在那兒。她有許多話要說,但是,她知道他不要聽!他根本不想聽,這種冰冷的態度像對她兜頭澆上了一盆冷水,她渾身都像冰一樣冷了。

“你……還在生氣,”她喃喃的說,自己也不太知道在講什麼。“又……又不是我要他打你,如果你當時不那麼凶,也不會引起這場混戰……你……你是不是真的不想理我了?那麼,我……我……”她覺得眼眶又濕了。“我回家去!”

他轉回頭來了,他的眼光憤怒而凶惡。

“你回家去?”他喘著氣,低啞的說:“你把一切攪得亂七八糟之後,你就預備撒手不管,回家去!你想殺了奶奶嗎?你這個無情無義,沒有心肝,沒有責任感,沒有道義的混蛋!你真是個好學生,你雖然沒有跟萬皓然學吉他,卻學會了他的冷酷殘忍和卑鄙!不!陸雅晴,你不許走,你要把你的戲演完!”她的身子晃了晃,天氣很冷,她卻覺得額上在冒汗。她想思索,想說話,可是,她根本無法思索,她費力和自己的眼淚掙紮,費力和自己的頭痛掙紮,費力和爾旋那不公平的“責備”掙紮……“萬皓然並不冷酷殘忍,也不卑鄙!”她好不容易,總算說出一句話來。“你這樣說,才是冷酷殘忍的……不要因為他打傷了你,你就……”“請你出去!”他惱怒的低吼著。

噢,不要!不要!我並不是來和你辯論萬皓然的為人,我更不是來找你吵架的!她心中像打翻一鍋沸油,滾燙而炙熱,背脊上卻像埋在萬丈深的寒冰中,又冷又沉重又刺痛。

“爾旋,”她掙紮著說:“我……我要告訴你……”

“不用!”他飛快的說:“我想,我已經認清楚了你!你最好不要再來煩我!從此,你隻是我雇用的一個職員,我不幹涉你的私生活,除了你必須在奶奶麵前扮演桑桑以外,你願意和任何妖魔鬼怪交朋友,都是你的事。我很抱歉,”他咬了咬牙,“我破壞了你昨晚的歡樂!”

她看了他一會兒。所有要說的話都不必說了!她隻是他雇用的一個職員!所有內心深處的言語,所有的柔情關懷和歉意……都用不著說了!他已經認清了她:一個和妖魔鬼怪交朋友的,沒有心肝、道義、感情的混蛋!他已經認清她了!不用再說了,什麼話都不必說了。她閃動睫毛,為自己眼中的淚霧生氣,然後,她僵硬的轉過身子,向門口奔去。她恨自己為什麼要走進這房間,恨自己為什麼要自取其辱。她轉動了門柄,忽然聽到身後一聲呼喚:

“雅晴!”她停了幾秒鍾,想回頭,想撲進他懷中痛哭一場。但是,這一定是她的幻覺,他不會用這樣充滿感情的聲音呼喚她,這是她的幻覺!他恨她,他輕視她,他侮辱她,她隻是一個雇用的職員……她打開了房門,很快的出去了。

她一直跑下樓,心裏有個茫然而急迫的念頭,她要逃開這幢房子,她要逃開桑爾旋!她穿過了空無一人的客廳,再穿過雨霧紛飛的花園,打開大門,她跑出去了。

走到哪條小徑上,她才迷糊起來,自己要到那兒去呢?雨珠打在她身上,很快的濡濕了她的頭發,她耳中好像又響起一個歌聲:“小雨一直一直一直的飄下,

風兒一直一直一直的吹打,

椰子樹一直一直一直的晃動,

鳳凰木一直一直一直的那麼瀟灑……”

哦!她明白了。她要去找萬皓然。

萬皓然會了解她為他受的委屈,萬皓然會懂得她的茫然無助,萬皓然是世界上最懂感情的人,他會帶她遠走高飛,離開這些紛擾和屈辱。她快步的走著,心裏亂糟糟的,幾乎是在憑一種直覺,而不是憑感情或思想。在這一瞬間,她是個受了挫折的孩子,在一個人這兒受了氣,隻能在另一個人身上去找安慰。噢,她要去找萬皓然。萬皓然會了解她,萬皓然會疼她,萬皓然會安慰她!

梧桐樹下空空如也,小樹林裏也靜悄悄的。是的,誰會在雨天跑到梧桐樹下來?她要去找他,到他家裏去找他!轉了一個方向,她穿過小樹林,她知道這兒有條捷徑,可以通往那些違章建築的木屋區。萬皓然告訴過她那些火柴盒般的屋子,他說政府要把它們拆除,改建市民公寓……她奔過了小徑,地上全是泥濘和落葉,她那白色的褲管已經又濕又黑了,她的頭發上滴著水。她終於找到了那片住宅。

一間又一間的小木屋毗鄰而建,密密麻麻的像許多雜亂堆積著的積木。地下是厚厚的泥漿,大大小小的泥潭,她踩了過去,褲管和鞋子都深陷在泥濘裏。許多小孩在雨中踢著足球,渾然不管那地上的積水和天上的雨霧,一個球飛上了她的胸口,打得她好疼好疼,毛衣上立刻留下了一片泥漬。

“對不起哩!”孩子們嚷著。

她沒有生氣,隻是焦灼的問:

“萬皓然住在什麼地方?”

“那邊!那邊!那邊!”十幾隻小手指著十幾個方向。她困惑了。

有個年輕女人走近她,她手裏拿著個大鋁盆,盆裏是才洗過的衣服。她這才注意到,空地上有個水龍頭,許多婦女正在那龍頭下洗著衣服。難道,這麼多住戶隻有一個水龍頭?她迷惑的看著。“我們要共用水龍頭。”那年輕女人似乎看出了她的心事。“本來,市政府也決定要改善這兒的供水問題,但是,房子反正快拆除了,自來水廠也就不管了。”

她正視著這年輕女人,思想和理智都回來了。這年輕女子大約隻有二十幾歲,長得似曾相識,那濃眉,那明亮的眼睛……她心裏恍恍惚惚的,那女人笑了笑。

“我是萬潔然。”她說:“我聽到你在找我哥哥!”

哦。她恍然大悟,明白她為什麼看來如此麵熟了,他們兄妹長得很像。她注視著萬潔然,穿著件簡單的棉布洋裝,已經被雨水淋濕了,她奇怪她居然不怕冷。

“你哥哥──”她有些緊張的問:“在家嗎?”

“在。”萬潔然打量著她,目光和萬皓然一樣的銳利。雅晴覺得她已經看穿了她,一個淋著雨來找男人的女人,她會輕視她嗎?她的臉在發燒了。“跟我來!”萬潔然說,不經心的加了句:“你很像桑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