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的夢裏全是音樂,全是吉他聲,全是和弦,全是“夢的衣裳”!夢的衣裳11/306
接下來的好幾天,日子過得又甜蜜又快活,一切順利得不能再順利,奶奶從早到晚的笑逐顏開。所有的心思全放在“桑桑”身上,桑桑要吃這個,桑桑要吃那個,桑桑的房裏要有花,桑桑的小花貓要洗幹淨,桑桑的衣服要燙平,桑桑的被單要天天換……老天,難道這桑桑又是美食主義者,又有潔癖?當她悄問蘭姑時,蘭姑才笑著說:
“什麼潔癖?桑桑席地就能坐,大樹也能爬!這都是奶奶,她心目裏的小桑桑,等於是個公主。十二層墊被下放了顆小豆子,也能把她的小桑桑鬧得睡不著覺!”
不管怎樣,雅晴熱中的扮演了桑桑,也成功的扮演了桑桑。一個星期來,她除了和爾旋出去到附近的湖邊散散步,到小山林裏走走。她發現山上還有個小廟,居然香火鼎盛,怪不得她常聽見鍾聲。幾乎就沒出過大門。當然,她和父親聯係過了,趁奶奶睡午覺時,她和父親通過電話,父親笑得好親切好開心:“我以你為榮,雅晴,祝你好運!”
好運?我確實有好運!她想,有三個女人寵她,有兩個男人尊重她,在桑家,似乎比在陸家好了幾百倍!不生氣,不小心眼,不懊惱……每一個新的日子,是一項新的挑戰。每晚,她躺在床上,會對著天花板悄悄低語:
“我願意這樣子,我願意這種日子一直延續下去!”
有天下午,李醫生帶著他的醫藥箱來了。他是桑家將近二十年的老朋友了,幸好雅晴早就在照片上認識了他。李醫生看到雅晴那一刹那,雅晴知道自己真正麵臨考驗了,爾凱爾旋兄弟把桑桑的死訊保密得十分徹底,連李醫生都不知道。雅晴站在客廳中間,笑望著李醫生。
“您看!”她揚眉毛,瞪大眼珠。“是誰回來了?”
李醫生一怔,推了推眼鏡片。希望你的近視加深了,雅晴想著。希望你也老花了,要不然,就有些散付這時代,又是電視又是書籍又是科學儀器,人類的眼睛最難保護。李醫生的視力一定不是很好,因為,他一下子就笑開了,在雅晴肩上輕拍了一下,他大聲說:
“好小姐,你總算回來了!”
奶奶笑得又幸福又欣慰又驕傲:
“你瞧,咱們的小桑桑變了沒有?”
李醫生一本正經的看了看“桑桑”。
“白了點兒,胖了點兒,外國食物營養高……”
“算了算了!”雅晴一迭連聲的嚷:“什麼外國食物啊?都是奶奶、蘭姑、和紀媽三個人聯合起來喂我,李大夫,你趁早告訴奶奶,有種病叫營養過剩症,她們再這樣強迫我吃東西,非把我喂出毛病來不可!”
“真的……”李大夫笑著才開口。
“別聽她!”奶奶已經打斷了李大夫。“剛回來那兩天,你不知道,身上就沒幾兩肉,你想,咱們家的孩子怎麼吃得來生牛肉、生菜、生豬排、生魚生蝦……的,外國人到底沒開化,什麼都吃生的!有次爾凱兄弟兩個強迫我去吃西餐,哇呀,牛肉還帶著血,八成剛從牛身上切下來的,我看得直惡心,一個月都不想吃肉!嘖嘖,”奶奶又搖頭又笑又歎氣:“想到桑丫頭在國外吃了三年生肉,我就心都扭起來了。”
全家人都笑了,李醫生也笑了,“桑桑”也笑了,一麵笑,一麵對李醫生咧著嘴伸舌頭作鬼臉。
那天,李醫生給奶奶詳細檢查了身體。爾凱爾旋兩兄弟爭著送他出去,李醫生在大門外,對兩兄弟奇怪的說:
“怪不怪?她在進步!”
爾旋深吸了口氣。“並不怪,我知道精神治療有時會造成奇跡!”
“是的。”李醫生深思的說:“桑桑比什麼藥方都好,到底是孝順孩子,她的碩士學位怎樣了?”
“放棄了。”爾凱答得流利。“奶奶和學位比起來,當然是奶奶重要。”他盯著李醫生,正色問:“她有起色了,是不是?她會好起來嗎?”“爾凱,”李醫生深深的看他,語氣鄭重而溫柔。“奶奶的整個身體,已經是一部老機器了,這麼些年來,這老機器已盡了它每一分力量,現在,每個螺絲釘都鏽了都鬆了,馬達也轉不動了。對生命來說,新陳代謝,是找不到奇跡的。”
“那麼,”爾旋悲哀的問:“她還有多久?”
“上次我診斷她,認為不會超過三個月,現在,我認為,可能還有五個月。”“下次,你說不定會認為還有一年。”爾旋滿懷希冀的說。
“我希望如此!”李醫生感動的微笑著。“盡量讓她快樂吧!當了四十年醫生,我惟一省悟出來的道理,人生什麼都不重要,快樂最重要。”醫生走了。雅晴在爾旋兄弟兩個臉上看到了真切的感激,她知道,自己這場戲有了代價!望向奶奶,噢!她在心底熱烈而期盼的狂喊著:但願奶奶長命百歲,但願奶奶水遠不死!
戲是演得順利極了。隻是,這天晚上,卻出了一件意外,一件誰也沒有料到的“意外”。
“意外”是由曹宜娟帶來的,雅晴相信,宜娟決無任何惡意,怪隻怪她對桑桑的事了解得太少又太多,顯然爾凱很避諱和她談桑桑,宜娟對桑桑的過去完全不知道。奶奶在寂寞和懷念中,一定又對宜娟談了太多的桑桑,因而宜娟竟知道了桑桑的愛好與特長。晚上,大家都坐在客廳裏東拉西扯,聽“桑桑”敘述她在洛杉磯“親眼目睹”的一場“警匪追逐戰”。她正說得有聲有色時,宜娟來了。近來,宜娟有些刻意模仿“桑桑”的打扮,她穿了件寬鬆上衣,和一條緊身的AB褲。隻是,因為她屬於豐滿型,不像雅晴那麼苗條,這打扮並不非常適合她,但足見她“用心良苦”。她進了門,笑嘻嘻的,手裏抱著一件又高又大的東西,是一個嶄新的吉他盒子!
“瞧!桑桑!”她討好的、興奮的、快樂的笑著。“你看我給你帶了什麼來?奶奶和蘭姑都告訴過我,你的吉他彈得棒透了!我猜,你的吉他一定丟在美國沒帶回來,這些日子你也忙得沒時間出去買,我就去幫你買了一個!”她打開琴盒,心無城府的取出那副吉他,吉他上居然還用小亮片,飾上“S?S?”兩個字母,來代表“桑桑”。她舉起吉他,完全沒有注意到室內空氣的緊張和僵硬,她一直把吉他送到“桑桑”麵前去。“快,桑桑,你一定要彈一支歌給我們聽!唱那支《夢的衣裳》,好嗎?”雅晴僵住了。飛快的,她抬起睫毛來掃了爾旋爾凱兄弟兩個一眼,兩兄弟都又緊張又蒼白。她心中湧起一股怒氣,氣這兄弟兩個!他們該告訴她有關吉他和《夢的衣裳》的故事,他們該防備宜娟這一手。現在,這場戲如何唱下去?她生氣了。真的生氣而且不知所措了。掉頭望著奶奶,奶奶正微張著嘴,著了魔似的看著那吉他,她竟看不出奶奶對這事的反應。她急了,怔了,想向蘭姑求救,但是,來不及了,宜娟又把吉他往她麵前送:“桑桑!”她嫵媚的笑著,“拿去呀!你調調音看,不知道聲音調好了沒有!”“宜娟!”驟然間,爾凱爆發似的大吼了一句,怒不可遏的大叫:“拿開那個東西!你這個笨蛋!”
這一吼,把雅晴給驚醒了。頓時間,她做了個冒險的決定,她隻能“歇斯底裏”的發作一番,管他對還是不對!她倒退著身子,一直往樓梯的方向退去,她相信不用偽裝,自己的臉色也夠蒼白了,因為,她的心髒正擂鼓似的狂跳著,跳得快從喉嚨口跑出來了。她開始搖頭,嘴裏喃喃的、呐呐的、不清不楚的喊著:“不!不!不!不要吉他!不要吉他!不要吉他!”
她抬眼看奶奶,她的頭搖得更凶了,搖得頭發都披到臉上來了。她重重的咬了一下舌頭,痛得逼出了眼淚,她哭著抓住樓梯扶手,尖聲哭叫:
“不要!奶奶!我不要吉他!我不會彈吉他!我不會唱歌!我不會!我不會!我不會!拿開那個!奶奶!奶奶!奶奶呀!”
第一個向她撲過來的是蘭姑,她一把抱住雅晴的身子,大聲的嚷著:“桑桑!小桑桑!沒有人要你彈吉他,沒有人要你唱歌,你瞧,沒有吉他,根本沒有吉他!”她俯下身子,假裝要安定她,而飛快的附在她耳邊低語了一句:“演得好,繼續演下去!”
得到了鼓勵,雅晴身上所有的演戲細胞都在活躍了,她把整個身子伏在樓梯扶手上,讓頭發披下來遮住了臉,她似乎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奶奶,你告訴他們……你告訴他們……我不要彈吉他!我不要!奶奶……”奶奶顫巍巍的過來了,她那滿是皺紋的、粗糙的手摸上了雅晴的頭發,她的胳膊環繞住了雅晴的頭,她的聲音抖抖索索,充滿了焦灼、憐惜、心疼與關切的響了起來:
“我告訴他們,我告訴他們,寶貝兒,別要別哭我告訴他們!”奶奶含淚回視,怒聲吼著:“誰說桑桑要彈吉他?我們家永遠不許有吉他!紀媽,把那把吉他拿去燒掉!快!”
紀媽“噢”了一聲,大夢初醒般,從宜娟手裏奪下吉他,真的拿到廚房裏去燒起來了。宜娟愣愣的站在那兒,像個石膏像,嘴唇上一點血色都沒有,她實在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雅晴的“戲”不能不繼續演下去,事實上,她也不明白該演到怎樣的程度再收場。她軟軟的在樓梯上坐了下來,身子幹脆伏到樓梯上去了。她哭得一直抽搐,嘴裏嘰哩咕嚕的在說些她僅有的“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