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用雙手枕在腦後,不想立刻起床。她腦子裏還縈繞著昨天一切的一切,一幕與一幕。多麼神奇,多麼玄妙,她居然演成了這場戲,奶奶自始至終就沒懷疑過。如果父親看到了她這場表演,一定也該對她刮目相看吧!父親,她又想起父親和曼如了。當初,決定來演這幕戲的時候,本想找個理由來騙父親,說她在南部找到工作了,說她要到美國旅行去,說她想坐船周遊世界………。最後,還是爾旋簡單明駁乃擔?
“不要騙你爸爸,任何理由都會讓他疑心,如果他登報找尋失蹤的女兒,我們反而又多一項難題。告訴他實話!告訴他你要去安慰一位偉大而善良的老太太………”
“我爸會認為我發瘋了!”她叫。
“本來,這計劃就有點瘋狂,不是嗎?”爾旋盯著她。“去說服你爸爸,叫他不要找你,你可以常常打電話給他,也可以回家去看他,反正奶奶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隻要你父親也幫著保密,就不會穿幫。總比你父親擔心你為了和小後母慪氣,而離家出走好些!”
“我爸不會相信我,他會以為我在編故事!”
“我陪你去。”爾旋說。
她歪著頭打量爾旋,哼了一聲。
“你陪我去恐怕更糟,他準以為我被一個花花公子騙了!你看來………又危險又狡猾!”
“真的嗎?”爾旋也打鼻子裏哼著。“從沒有人說過我狡猾。”“想得出這樣的計劃,就夠狡猾了!”她說,一個勁兒的搖頭。“不成,不成。我爸雖然巴不得我能離開一段時間,可是,決不會允許我墮入什麼古怪的陷阱,被登徒子拐跑。”
“我像登徒子嗎?”爾旋沒好氣的問。
“說實話,有些像,你長得像年輕時代的路易士喬登,路易士喬登就是標準的登徒子相。”
“我不知道──你是在罵我?還是恭維我?”爾旋挑高了眉毛。“如果我不陪你去,你有更好的建議嗎?”
“蘭姑!”她叫。“蘭姑是最有力的說服者!她又忠厚又慈祥又溫柔,誰都會相信她的!”
於是,蘭姑陪著她去見了父親,她們幾乎用了整整一個下午,來述說這件事的來龍去脈,來說服陸士達讓她去做這件“荒謬的冒險”。她記得父親的驚訝與懷疑,困惑與不信任,他說:“聽起來,像個現代童話!”“我正要試著,把現代童話變成現代神話!”她對父親說。
“童話與神話有什麼不同?”陸士達皺緊眉頭。
“童話屬於孩子,神話屬於成人。童話大都是編造,神話裏有奇跡。爸,我需要奇跡。”
父親若有所觸,看了她好一會兒。
父親“考慮”了兩天,後來,雅晴才知道父親並非“考慮”,而是“調查”,他查清楚了整個桑家的背景,桑老太太的過去與現在,證實了蘭姑的故事。他同意了。不止同意,他還給了雅晴最深摯的祝福與鼓勵。
“既然去了,就隻許成功,不許失敗。”他說:“避免拆穿底牌,我不能和你聯絡,但是,你要時時刻刻告訴我你的進展。”“如果我沒有消息給你,”她笑著說:“也就表示一切順利了,我總不能公然在桑家打電話給你!”
於是,她來了。於是,她離開了陸家,走進了桑家。於是,她剪短了頭發,修細了眉毛,買了成打成打深紫淺紫、白色、黑色的服裝,………於是,她從雅晴變成了桑桑。
現在,她躺在桑桑的床上。
太陽早已爬上了窗欞,那淡紫色的窗簾在陽光下透出紫水晶般的色澤,窗台上放著一盆石榴花,她沒想到石榴到七月還開花,那紅豔豔的花朵在紫色陽光的照耀下,有種迷人的色澤。她環顧室內,落地長窗、梳妝台、小書桌、小書架、古董架……事實上,這房間她早已看得好熟好熟了。桑家兄弟從電影上學來一套很科學的辦法,他們把桑園的每間房間,每個角落,都拍了無數幻燈片,反複放映給她看,她早就記熟了桑家的一切,包括那隻白狐狸狗和老花貓。
小白!那隻要命的狐狸狗!昨天下午,她差點被這家夥給“穿幫”了。她那時正和奶奶坐在客廳裏“亂蓋”,反正,昨天一天從早到晚,她就一直說個沒停,嘰嘰喳喳的就像隻多話的小鳥,膩在奶奶懷裏,賴在奶奶身邊,伏在奶奶膝上……告訴奶奶在“美國”的一切又一切;冬天的雪、夏天的熱、麥唐納的漢堡、肯塔基的炸雞、嬉皮的當街遊蕩、百貨店職員的罷工遊行……說得那麼繪聲繪色,聽得桑家兩兄弟都傻了眼。他們不知道,她已經快把外國電影裏看來的東西都用光了。那時,她正順著嘴說:
“我住的女子公寓隔壁,有兄弟兩個,哥哥叫史塔基,弟弟叫……”她的“哈奇”幸好沒來得及說,否則非給宜娟聽出漏洞來不可,因為爾旋已經在“咳嗽”了,她說溜了嘴,把電視影集《警網雙雄》裏的兩個男主角也搬出來了。反正,就在她提到“史塔基”的時候,那隻要命的狐狸狗進來了。桑家兩兄弟雖然串通了蘭姑和紀媽,但是顯然沒串通這隻狐狸狗!這家夥一進門就對著雅晴齜牙咧嘴,一股凶相,然後居然又吼又叫,大大示威起來了。雅晴嚇得跳到沙發上,眉頭一皺,隻得抱著奶奶耍“賴皮”,一迭連聲的嚷開了:
“哎呀,不來了!不來了!奶奶,你們把我的小白弄到哪兒去了?怎麼換了這樣一隻大凶狗!我的小白呢?我的小白呢?”“噢,”奶奶慌忙拍撫著她的背脊,像哄孩子似的。“這就是小白呀!”奶奶回頭瞪小白,氣呼呼的怒叱著:“小白,坐下!你瘋了?連主人都不認識了?”“這就是小白?”雅晴睜大眼睛一股又驚訝又愕然又天真無邪的表情。“亂講!我的小白隻有這麼一點點大!”她用手比劃著,心裏有些打鼓,老實說,她忘了問清楚,桑桑離開的時候小白到底有多大。“傻丫頭!”奶奶笑得彎了腰。“小狗會長大呀!你走了三年多了呢!哎,”奶奶伸手摸摸小白的頭,那狐狸狗已經不情不願的伏下了身子,仍然用頗不友善的眼光瞪視著雅晴。“畜生就是畜生。”奶奶下了注解,反而安慰起雅晴來了。“你不能希望經過三年時間,它還能把你記得牢牢的!”
“我的小白不會忘記我,”雅晴噘起了嘴,豁出去的演起戲來。“這變成大白了,不好玩了,準是有了男朋友……”
“咳!”爾旋重重的咳了一聲嗽,重得連奶奶都聽到了,她抬起昏花的老眼,看著爾旋說:
“你怎麼啦?一定是感冒了。今天你咳了好幾次了!”
“我最近喉嚨一直不大舒服。”爾旋說,若無其事的走到窗口去,忽然大發現似的嚷起來:“桑桑,你快來看,那花棚上的蔦蘿……你還記得嗎?”
“我種的蔦蘿嗎?”雅晴歡呼著,從沙發上跳下來,衝到那窗口去看。爾旋才在她耳邊低低的說:
“不要演戲演得太過火。小白是隻公狗!”
誰知道小白是公狗呢?從沒有人告訴過她。演戲演得太過火!她躺在床上,瞪著天花板,想著爾旋的警告。爾旋,爾旋,爾旋……她又想起昨天那一吻了。那代表了什麼?他吻了她!為什麼?她下意識的用舌頭舔舔嘴唇,覺得心中陡然湧塞起一股暖洋洋、昏沉沉的情緒,四肢都軟軟的,像有一片溫柔的浪潮在卷擁著她。
爾旋,她低念著這個名字,要命!她從床上直跳起來,他是你的二哥呀!起床吧,桑桑不見得有賴床的習慣,她看看手表,快十點鍾了。她起了床,這房間是套房,有私人的浴室。她梳洗了,對著鏡子,她細心的讓額前的小發卷垂下來,遮掉她那兩道太濃的眉毛。打開衣櫥,她選了件薄麻紗的淺紫色洋裝,對鏡自視,頗有份飄逸瀟灑的味道。她對自己很滿意,不管她看起來像不像桑桑,今晨的她,是清新雅致活潑而且神采煥發的。她輕悄的走到房門口,輕悄的打開房門,輕悄的穿過二樓的客廳,往樓梯口走去,還沒到樓梯口,她就聽到奶奶的聲音了。奶奶耳朵聾,她常常自以為在說“悄悄話”,實際聲音卻並不小:“……你們誰都不要去吵她,讓她多睡一會兒。坐了十幾小時的飛機呢!昨天又根本沒休息,隻是說啊說啊的。噢,蘭丫頭,我有沒有做夢啊?她是真的回來了,是不是?紀媽,她是真的回來了,是不是?爾凱,你們別笑我啊,我昨夜就是睡不著,我一直想啊想啊,她比以前更漂亮了,是不是?她這次回來,你們都要讓著她一點,不能再把她氣走了……哎,她的那些照片呢?誰把她的照片都拿走了?”
“是我。”爾旋的聲音:“奶奶,桑桑已經回來了,以後你可以麵對她的本人,不需要拿著她的照片發呆了!那些舊照片沒一張照得好的,桑桑自己都不喜歡!”
想得周到!雅晴想。那些照片確實是她的威脅,如果宜娟夠聰明,隻要拿照片跟雅晴本人好好的核對一下,不難找出十個以上的不同點。“那麼,桑桑是真的回來了?是不是?”奶奶又在問了。“她確實回來了,是不是?不是我在幻想了,是不是?……”
傻氣嗬!奶奶!雅晴又覺得眼眶發熱,簡直忘了自己是個冒充者了。她驀然間飛快的奔下樓梯,飛快的撲向奶奶,飛快的抱住奶奶的腰,又飛快的吻在奶奶的麵頰上,就一連串的喊了出來:“傻奶奶!傻奶奶!傻奶奶!你看,我不是真的在這兒嗎?你不是看得到我,聽得到我,摸得到我,抱得到我嗎?傻奶奶!傻奶奶!”她把頭埋進她懷中,亂鑽亂拱,像隻小貓。“你怎麼這樣傻氣嗬!”“別鬧,別鬧,”奶奶笑開了,笑得咯咯咯的。“你弄得我渾身癢酥酥的!抬起頭來,讓奶奶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