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2 / 3)

她回頭瞪視著他,在他那閃爍著光芒的眼神中,在他那酸楚而熱烈的語氣裏,整個人都呆住了。夢的衣裳5/303

這是桑爾旋私人的辦公室,看不出他這樣年輕,卻已有這樣大的事業。辦公室裏有大大的辦公桌,按鍵式的電話機,一套考究的皮沙發,明亮的玻璃窗,垂著最新式的木簾,裝潢得雅致、氣派、而大方。但是,雅晴並沒有任何心情去研究這辦公廳。房門關得很緊,冷氣開得很足。房裏有四個人,除雅晴外,還有桑爾旋、蘭姑,和桑爾凱。雅晴沉坐在沙發深處,望著手裏那張寫得密密麻麻的“備忘錄”。

“你是哪年哪月生的?”桑爾旋在問。

“一九五六年三月二十日,那正是春天,全家都期望是個女孩兒,尤其是奶奶,她說女孩兒比較不會飛,養得乖乖柔柔能像小鳥依人……”雅晴驀的抬起頭來,注視著桑爾旋。“你奶奶錯了。女孩子有時候比男孩子更會飛,並不是每個女孩都像蘭姑一樣!”“能不能不批評而溫習你的功課?”說話的不是桑爾旋,而是桑爾凱,他正站在窗邊,帶著幾分不耐的神情,相當嚴厲的看著她。雅晴轉向桑爾凱,這是她第三次見桑爾凱。從第一次見他,她就不喜歡他。桑爾凱和爾旋隻差一歲,但是,看起來像是比爾旋大了四、五歲。他和爾旋一樣高,一樣挺拔,所不同的,他臉上的線條比較硬,使他的眼神顯得太淩厲。他戴了副金絲邊眼鏡,這眼鏡沒有增加他的書卷味,反而讓他看來老氣。他永遠衣冠楚楚,西服褲上的褶痕筆挺。他的鼻梁很直,嘴唇很薄,常常習慣性的緊閉著,有種堅毅不屈的表情。坦白說,他很漂亮,比桑爾旋漂亮。他一看就是那種肯做肯為一絲不苟的人。他會是個嚴格而苛刻的上司,不止苛求別人,也苛求自己。他就是這樣的,雅晴在和他的幾次接觸中,早已領教過他的苛求。

“不要命令我,桑爾凱,”她揚著睫毛,一個字一個字的說:“當我高興批評的時候,我就會批評!你必須記住,我是來幫你們的忙,並不是你的下屬。”

“注意你的稱呼!”桑爾凱完全不理會她那套話,盯著她說:“桑桑一向叫我大哥。”

“她還叫你眼鏡兒,叫你鷺鷥,因為你兩條腿又瘦又長。叫你不講理先生,叫你偽君子,叫你不通人情,叫你自大狂!”

“哼!”桑爾凱哼了一聲,打鼻子裏說:“這些……不關緊要的事你倒記得清楚。”“你認為不關緊要的事可能是最緊要的事!”雅晴說:“如果要穿幫,多半是穿幫在小節上!”

“奶奶多大了?”桑爾旋在問。

“今年七月三日過八十整壽,我是特地從美國回來為她老人家祝壽的。”“奶奶叫你什麼?”“桑桑、寶貝兒、小桑子、桑丫頭。生氣的時候叫我磨人精,高興的時候叫我甜桑葚兒。”

“你叫奶奶什麼?”桑爾旋繼續問。

“奶奶、祖母大人、老祖宗。”

“還有呢?”蘭姑在問。

“還有──?”雅晴一怔。

蘭姑走了過來,她的眼眶濕濕的,聲音酸楚而溫柔。

“你和奶奶之間,還有個小秘密,”她坐在雅晴身邊,溫柔而苦澀的盯著她。“你每有要求,必定撒嬌,一撒嬌,就會直鑽到奶奶懷裏去,又扭又膩又賴皮。所以,奶奶有時叫你麥芽糖兒,你倒過來叫奶奶寶貝兒。”

“我叫奶奶寶貝兒?”雅晴瞪大眼睛“你有沒有弄錯,這算什麼稱呼?不倫不類不尊不敬……”

“人老了,會變得像小孩子一樣。”蘭姑輕歎了一聲,眼底是一片動人的、深摯的感情。“她──最喜歡你叫她寶貝兒,全世界也隻有你一個人叫她寶貝兒。但是,你不會當著人前叫,隻會私下裏叫。”雅晴呆望著蘭姑。“把那疊照相簿拿出來,”桑爾凱又在命令了。“桑桑,你把每一個人從小到大再指給我看一次,不用擔心紀媽,紀媽會合作的!她是把你從小抱大的女管家,她也知道真相,會幫著你演戲,噢……”他忽然想起什麼大事,正視著雅晴,嚴肅的問:“你會彈吉他嗎?”

“吉他?”雅晴又一怔:“我什麼天才都有,就缺乏音樂細胞,什麼吉他、鋼琴、喇叭、笛子……一概不會!不過……”她笑了起來:“我會吹口哨,吹得就像……人家媽媽把小娃娃撒尿一樣好。”桑爾凱把手裏的照相簿往桌上重重的一丟,照相簿“啪”的一聲,清脆的落在桌麵上。他轉身就走向落地長窗,背對著室內,他冷冰冰的說:

“完了!這時代的女孩子,十個有八個會彈吉他,你們偏偏選了一個不會的!爾旋,我跟你說過,這計劃根本行不通,你就是不聽!我看,趁早放棄!你們說雅晴像透了桑桑,我看頂多也隻有五分像,而且,她從頭到尾就在開玩笑,根本不合作,我看不出她有絲毫演戲的能力!你們不要把奶奶看成老糊塗……”他回過身來,像對職員訓話一般,攤著手大聲說:“她在五分鍾之內就會穿幫!蘭姑,爾旋,我們把這件荒謬的事就此結束吧!陸小姐,”他轉向雅晴,下了結論:“你回家吧!我們這幕戲不唱了!”

“慢一點!”爾旋挺身而出,站在他哥哥前麵,簡潔而有力的說:“我們這幕戲唱定了!”

“爾旋!”爾凱叫著。兩道濃眉擰在一塊兒。“你不要太天真,你知不知道,這件事很可能弄巧成拙?現在,奶奶最起碼認為桑桑還活著,如果她發現出來了一個冒牌貨,她也就會明白真相了!”“我知道。”爾旋鎮靜而肯定的說:“雅晴不會讓我們失望!她不會穿幫的!你想想看,如果桑桑回來了,奶奶會樂成什麼樣子!我決定要讓這幕戲演下去!”

“老天!”爾凱惱怒的瞪著爾旋。“你能不能理智一點?她連彈吉他都不會!”

雅晴望著那怒目相對,各有主張的兩兄弟,愕然的回過頭來,困惑的問蘭姑:“桑桑很會彈吉他嗎?”

“不止很會彈,”蘭姑幽幽的說:“她彈得如行雲流水,簡直──太好了。她可以坐在花園裏的梧桐樹下,一彈就兩三小時,彈得那麼美妙,有時,我覺得連小鳥兒都會停下來聽她彈吉他。”雅晴呆住了。“呃,”她輕咳了一聲。“這麼說……我是根本不合格了?”

“本來就不怎麼合格。”桑爾凱悶聲低哼著。

雅晴深刻而古怪的看了桑爾凱一眼。

“學吉他要多久?”她問。

“別傻了!”桑爾凱說:“要彈得像桑桑,除了苦練之外,還要天才,我看你一樣也沒有。何況,時間上也來不及,距離奶奶過壽,隻有十天了,沒有人十天之內能練會吉他!”他抬頭看著爾旋。“你疏忽了一件最重要的事!你應該在發現她的時候,就問她會不會彈吉他!”

“我沒有疏忽。”桑爾旋慢吞吞的說,他注視著桑爾凱,眼裏閃著熱烈的光。“雅晴不需要會彈吉他,因為桑桑再也不彈吉他了!不但不彈吉他,她連見也不願意見吉他了!家裏沒有吉他,她身邊也沒有吉他!她永遠也不肯去碰吉他!”

爾凱僵直的站著,目瞪口呆的望著他弟弟。

蘭姑的眼睛閃過一抹奇異的光彩,她的臉孔亮了,仰起臉,她激動的看著兄弟兩人,不住的點著頭:

“是的,”她了解的說:“桑桑再也不彈吉他了!”

爾凱看看爾旋,又看看蘭姑。

“你們──是什麼意思?”他不解的問。

“唉!”爾旋長歎了一聲,盯著爾凱。“大哥,如果你能對桑桑的感情多了解一些,當初不要急急把她送到美國去,也不會造成那麼大的悲劇了!”

桑爾凱的臉色驀然變白,他逼視著爾旋,聲音變得僵硬、冷峻、而沙啞:“你又在怪我嗎?你又在指責我嗎?你認為是我殺了桑桑嗎?你……”“爾凱!”蘭姑慌忙站起身來,攔在兩兄弟中間,她的手溫和的壓在爾凱的胳膊上。雅晴注意到,爾凱的身子有一陣輕微的痙攣。“爾凱,”蘭姑再叫了一聲,聲調慈祥而溫柔。“沒有人怪你,一切都是命。爾旋的意思隻是說,我們可以給雅晴找個不彈吉他的理由。你總該記得,桑桑的吉他,是萬皓然教的吧?經過這樣一段變化,桑桑很可能不願再彈吉他!”

“什麼叫‘變化’呢?”爾凱問。

“萬皓然已經結婚了。”爾旋說。“桑桑既然能置萬皓然於不顧,跑到國外去念書,萬皓然當然可以結婚!”

“誰說萬皓然已經結婚了?”爾凱似乎吃了一驚。

“我說的。”爾旋回答:“他一年前就結婚了!別忘了,時間,會把一切都改變的。也會把桑桑改變的,從國外回來的桑桑,根本不願意再談萬皓然,不願重提往事,不願彈吉他,也永遠不再唱那支《夢的衣裳》的歌!”

桑爾凱沉默了,他深思的退後,靠在窗欞上,沉吟的低語了一句:“你都想過了,是不是?萬家呢?”他呻吟著:“他們會不會來搗蛋呢?”“這事交給我吧!”爾旋說。“我保證萬家不會有人露麵。桑桑回國,隻是我家的一件小事,除了我們家圍牆之內的人知道以外,圍牆外的人都不會知道。萬家──也不會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