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個夢 追尋(1 / 3)

民國初年,北平。那一天,對婉君而言,真像是場大夢。一清早,家裏擠滿了姨姨姑姑,到處亂哄哄的。媽媽拿出一件繡滿了花的紅色緞子衣服,換掉了她平日穿慣的短襖長裙,七八個人圍著她,給她搽胭脂抹粉,戴上珠串珠花,遮上頭帔,然後媽媽抱了她一下,含著淚說:“小婉,離開了媽媽,別再鬧孩子脾氣了。到了那邊,就要像個大人一樣了,要聽話,要乖,要學著侍候公公婆婆,知道嗎?”婉君緊閉著嘴,呆呆的坐著,像個小洋娃娃。然後,她被硬塞進那個掛著簾子、垂著珠珞的花轎,在鞭炮和鼓樂齊鳴中,花轎被抬了起來。直到此刻,她才突然被一種恐怖和驚惶所征服,她緊緊的抓住轎杆,“哇”的一聲哭了起來,拚命叫媽媽。於是媽媽的臉在轎門口出現了,用非常柔和的聲音說:“小婉,好好的去吧,到那兒,大家都會喜歡你的。別哭了,當心把胭脂都哭掉了。”

轎子抬走了,媽媽的臉不見了。她躲在轎子裏,抽抽噎噎的一直到周家大門口。然後糊糊塗塗的,她被人攙了出來,在許許多多陌生人的注視下、評論下,走進了周家的大廳。

她一直記得那紅色的地毯,就在那地毯上,她被人拉扯著,扶掖著,和一個十三、四歲的漂亮的男孩子拜了天地,正式成為周家的兒媳。事後她才知道和她拜堂的那個神采飛揚的男孩子,並不是她的丈夫,而是她丈夫的大弟弟仲康。她的丈夫伯健那時正臥病在床,而由仲康代表他拜了天地。這種提前迎娶被稱作衝喜。或者,她真的是一顆福星,無論如何,她進門後,伯健的病卻果然好了。

那一天,婉君才剛八歲。

她在以後許許多多的歲月中,始終忘不了那個第一天。她還清楚的記得,當她參拜了祖先公婆,又被命令見這個見那個,在她眼前,全是些陌生人。那頂鳳冠壓得她頭痛,她是那麼惶惑緊張而害怕,渴望著能夠回到母親身邊去。最後,她終於被攙進一間小巧精致的臥房,好幾個中年婦人伴著她,她卻在那房裏哭得肝腸寸斷,她想爸爸,想媽媽,想她忘記帶來的布娃娃。那幾個婦人拚命哄她,給她糖果、餅幹,但她依然不停的哭著。於是,一個小男孩突然鑽進了人群,一隻手裏握著一大串鞭炮,另一隻手拿著燃炮的香,用一對骨碌碌轉著的、又大又黑的眼睛好奇的望著她。

她忘了哭,呆呆的看著這個男孩子,他穿著件很漂亮的青緞長衫,卻撩起了下擺,掖在褲子裏。露出裏麵的黑緞褲子,上麵全是灰塵。他眉毛上有一道黑煙,一直延長到鼻梁上,麵頰上被泥土和汗水糊得一塌糊塗,加上那烏溜溜的大眼睛,是那麼滑稽,那麼好笑。那些中年婦人抓住了這個男孩子,一個說:“好哦,三少爺,剛才你媽到處找你來見新嫂嫂,你跑到那裏去了!看!這個新娘子就是你的大嫂,快叫呀!”

那男孩子扭著身子,不肯叫,嘴裏嘟嘟囔囔的,半天後,才突然問:“做新娘子為什麼要哭哩?”

“不知道呀,你勸勸好嗎?”一個婦人開玩笑的說。

那男孩望著婉君挑眉毛,聳鼻子,做了半天思索考慮的樣子,忽然對她說:“你別哭,我拿我的叫蟈蟈給你玩!”

大家都笑了起來,那男孩被笑得不好意思了,從人縫裏一溜就鑽走了。這就是婉君第一次見到叔豪。伯健的小弟弟,比婉君大一個月零三天,那時候也隻有八歲。

從此,婉君開始了一段全新的生活,頭幾天,她必須試著去熟悉她的新環境和新家人,夜裏就縮在被窩筒裏哭。但是,立即,她發現,周家上上下下都那麼和氣可親,她的婆婆待她和女兒一般,噓寒問暖,無所不至。仲康和叔豪覷著空兒就來拉她玩。鬥蟋蟀,捉蟈蟈,看金魚,飽小鳥。婆婆顯然有命令,要大家陪她玩,使她衝淡離開母親的悲哀。果然,沒多久,她就能適應於她的新環境了。主要的,是仲康和叔豪兩個小兄弟的功勞,他們帶著她在花園中奔逐嬉戲,無論如何,她到底隻是個孩子,而孩子與孩子之間,友誼是十分容易建立的。

到周家一個月之後,她才見到她的丈夫。那是一個晴朗的早晨,她的婆婆——也就是周太太——牽著她的小手,把她帶進一間十分雅潔的房間裏。房子中,四壁都是書架,有一張巨大的書桌,上麵養著一盆早菊。房裏充滿了藥香,和一種淡淡的檀香氣息,使人神清氣爽。在一張紫檀木的大床上,斜靠著一個十八九歲的青年。周太太把婉君牽到床邊,微笑著說:“伯健,見見你的媳婦。”

婉君局促的站在床前,雖然年紀小,卻已懂得羞怯,她模糊的明白,這個男人與她有著切身的關係,至於其他,她實在是似懂非懂。她垂首而立,不敢抬頭。周太太輕輕的拍了她的肩膀一下,對伯健說:

“和你的媳婦交交朋友吧!我到廚房看看今天有新鮮東西吃沒有?”然後,她彎下身子對婉君說:“這是你的健哥哥,陪他談談天,等他病好了,他才會帶你玩呢!”

周太太走了出去,留下婉君在伯健床邊手足無措的站著。好半天,房間裏靜悄悄的,什麼聲音都沒有。然後,伯健伸手輕輕的托起了婉君的下巴。婉君被迫抬起頭來,看到了一張年輕而俊美的臉,雖然清臒消瘦,卻有對炯炯有神的眼睛和挺直的鼻梁。薄薄的嘴唇,很溫和,很秀氣。他審視著她,眼光裏有著激賞和震驚。然後,他非常非常柔和的問她:

“你的名字叫婉君?”她點點頭。“你幾歲?”“八歲。”她低聲說。“八歲!”他自言自語的說:“才八歲!”他憐恤的望著她,默默的搖頭,輕聲說:“假如不幸我死了,這就是個最年輕的寡婦了!”他再度搖搖頭,是對這種婚俗搖頭。然後,他溫和的拉起她的一隻手,笑笑說:

“念過書沒有?”“爸爸教過我千字文和三字經,另外還念了列女傳。”婉君說。“很好,以後可以和仲康、叔豪一塊念書,程老師教得很好,讓他教你念念千家詩和唐詩三百首。”

婉君沒說話,伯健拍拍床沿,示意讓她坐上去。她坐了上去,初見麵的局促已經好多了,伯健仔細的望她,讚美的說:“你很美,很可愛!婉君,別怕我,我會說許多故事給你聽,你喜歡聽故事嗎?”婉君點點頭,就這麼一刻兒,她已感到和伯健十分親切了。從這一天起,婉君開始和仲康叔豪一塊兒念書。晚上,就到伯健房裏消磨一兩小時。伯健會考察她白天所念的,並細心的指導她。沒多久,她就熱愛起她的新生活來。

這天下午,婉君在她的房間裏背千家詩,這是早上才教的一首七律:“一片花飛減卻春,風飄萬點正愁人;且看欲盡花

經眼,莫厭傷多酒入唇。江上小棠巢翡翠,苑邊高塚臥

麒麟;細推物理須行樂,何用浮名絆此身。”

她知道必須背出來,並把意義弄清楚,要不然,晚上伯健會不高興。伯健對她,督促得比那個家中的西席程老師還嚴。正背著詩,窗外一個小影子一閃,叔豪趴在窗子上,腦袋伸到窗檻上來叫她:“喂!婉妹,出來!我捉了兩個大蟋蟀,鬥得才好玩呢!快來看!”在周家,周太太覺得婉君尚小,距離和伯健圓房的日子還早得很,讓兩個弟弟叫她大嫂怪別扭的,所以仲康和叔豪都叫她婉妹,下人們則含含混混的叫她小姐,或是婉小姐。好在這家庭中隻有三個男孩子,沒有女孩,叫小姐,也不會和別的人弄混。婉君開了門走出去,叔豪跑過來,一把拉住她的手就向前跑,穿過了月洞門,到了花園裏,在金魚池旁邊的山子石下,仲康正蹲在那兒,用一株小草逗弄籠裏的蟋蟀。叔豪叫著說:“別把我的蟋蟀放跑了!”

“它們打累了,居然講和了。”仲康笑嘻嘻的說,他有二道濃眉,這一點,和他的哥哥弟弟都不同。眼睛則是周家的祖傳,大、黑、而漂亮。寬寬的額,略嫌寬闊的嘴,整天嘻嘻哈哈的,有一股滿不在乎的勁兒。婉君喜歡聽他搖著腦袋念書,哼哼唧唧的,酸酸溜溜的,又帶著滿臉調皮的笑,使人看了就要發笑。程老師曾說:三兄弟裏就以仲康的資質最高,叔豪是塊璞玉,尚未雕琢,伯健則充滿才氣,超凡脫俗,與兩個弟弟又不同了。“沒聽說蟋蟀會講和的。”叔豪嘟著嘴說,一麵走過去看。

婉君蹲下身子來,山子石邊有一潭積水,仲康幫她挽了挽裙子,以免沾濕。她好奇的看著籠子裏那個褐色的小東西。現在,它們正各守在一個角落裏,彼此遙遙相對,互相打量著,一麵高舉著它們的觸須。叔豪摘了一枝狗尾草,拚命去撥弄它們,嘴裏亂七八糟的叫著:

“打呀!沒有用的東西,是好漢就不怕死!去呀!打呀!將軍們!快點!”但,那兩個將軍卻仍然株守著它們的據點,絲毫沒有進攻的意思。婉君也弄了一枝草來撥,和叔豪的小腦袋靠在一起。叔豪看看沒有辦法,就提起籠子來,對裏麵大吹起氣,然後一怒之下,幹脆把籠子摔了,氣呼呼的說:

“兩個沒用的東西!”婉君靠在山子石上笑,仲康看到一隻墨蝶一直在婉君的頭頂上盤旋,就輕輕的說:

“婉妹,別動!”婉君站住不敢動,那隻墨蝶飛了一陣,果真停在婉君的肩膀上了。仲康躡手躡腳的來捉,沒提防叔豪衝了過來,嚷著說:“又逮著了一個!”原來叔豪一直在山子石底下挖蟋蟀,這會兒又捉到一個,頓時興高采烈的衝過來,拿給婉君看。這一跑一叫,那隻蝴蝶立即驚飛了,婉君氣得一跺腳說:

“都是你!跑什麼嘛!好好的一隻蝴蝶都給你嚇跑了!誰要看你的蟋蟀嘛,又不好看又不好玩!”

叔豪愣住了,瞪著兩個大圓眼睛,傻嗬嗬的望著婉君,半天之後才無精打采的說:“原來你不喜歡看蟋蟀呀?我還以為你喜歡呢!要不然我才不去捉呢!我早就玩膩蟋蟀了!”說著,他把手裏那隻蟋蟀扔得遠遠的。仲康聳聳肩,笑著對婉君說:

“我知道你喜歡什麼。”

“喜歡什麼?”叔豪又興衝衝起來,伸著小腦袋問:“告訴我,我幫你去捉!”“你喜歡——”仲康咧著張大嘴,笑嘻嘻的說:“大哥講的故事,是不是?”“講故事,”叔豪神氣活現的說:“我也會講!”

“你會講?”仲康發生興趣的說:“講一個來聽聽看!”

“嗯,”叔豪伸伸脖子,皺皺眉頭,又用舌頭舔舔嘴唇,想了半天說:“從前有一隻烏鴉,它呀,撿到一個紅果果,它就把它吃掉了,嗯……紅果果是髒的,它就肚子痛了,它媽媽就罵它了,它就哭了。就——完了。”

仲康大笑了起來,豎著大拇指說:

“講得好!”婉君把頭仰了仰:“不好聽!”“下次我講好聽的給你聽!”叔豪說。接著又愣了楞,突然說:“婉妹,你是大哥的媳婦,是不是?”

婉君紅了臉。叔豪用手扯扯她的衣服,嘟著嘴說:

“餘媽說,你將來就是大哥一個人的,我們就不能跟你一起玩了,因為你是大哥的媳婦。婉妹,趕明兒我大了,你也做我的媳婦好嗎?”“傻話!”十三歲的仲康又大笑了起來。

婉君對叔豪眨了一下眼睛,對於媳婦兩個字也懂得害羞,她笑著用手指羞叔豪,唱起一支北方的童謠來,一麵唱,一麵跑開:“小小子,坐門墩,哭哭啼啼要媳婦,要媳婦幹嗎?點燈;說話!吹燈;做伴!明天早上起來給我梳小辮!”

唱著,她已經跑了老遠了,仲康在後麵喊:

“婉妹!小心石頭!”可是,來不及了,腳下石頭一絆,她就栽倒了下去。仲康趕過來,一把扶起了她,她憋著氣,直皺眉頭,用手壓在膝蓋上。仲康撩起她的裙子,裏麵,一條蔥綠色的綢褲子勾破了一大塊,膝蓋上正沁出血來。仲康讓她坐在石頭上,安慰的說:“別怕!”就俯下頭去,用土法把她傷口裏的汙血吸出來,然後仰著臉看她,問:“痛嗎?”婉君勉強的笑笑,很英雄氣概的搖搖頭。事實上,她已經痛得眼淚在眼眶子裏打轉了。仲康點點頭,很豪放的一笑說:“你真了不起!”一年過去了。伯健的病已經完全好了。整天握著一卷書,在花園裏散步。這天,伯健剛走到魚池邊,就聽到仲康的聲音在說:“該你走了!哎!別走那個,我要吃你的車了。”

伯健悄悄的繞過去,看到仲康和婉君正坐在草地上下象棋。婉君梳著兩個髻,蘋果小臉紅撲撲的,一對烏黑的眸子正聚精會神的盯著棋盤,伯健輕輕的走過去,悄悄的看他們下。顯然婉君的局勢很不利,已經損失了一個車一個炮,而仲康的子都是全的,隻少了兩個兵。又下了一會兒,仲康一個勁兒猛追婉君的車,沒提防婉君一個馬後炮將軍,仲康“啊喲”一聲叫了起來說:

“真糟糕,隻顧得吃你的車,忘了自己的老家了,不行,讓我悔一步吧!”“不可以!不可以!”婉君按著棋子說:“講好舉手無悔的!好哦,你可輸了!”“這盤明明是贏的,”仲康說:“就是太貪心了,不行,這盤不算,我們再來過!”“你輸了怎麼可以不算?”婉君得意的昂著頭,一臉驕傲之色:“這下你別再說嘴了!我可贏了你了!”

“好吧,好吧!算你贏了一盤!”仲康無可奈何似的說。但他臉上掠過一個慧黠的笑,溫柔的望著婉君愉快而興奮的小臉。伯健立即明白,這盤棋是仲康故意輸給婉君的。他沉思的審視著仲康,在這個十四歲的男孩身上看到一種早熟的柔情。於是,他咳了一聲,兩個孩子同時一驚,同時抬起頭來:

“是你,大哥!”仲康說。

“健哥哥!”婉君站起身來,用軟軟的童音,甜甜的叫了一聲,仰著頭對他微笑。“我贏了康哥哥一盤。”

“我看到了。”伯健笑著說:“還下不下?”

“不下了,”婉君拉住了他的手:“健哥哥,你講故事給我聽吧!”仲康收拾好棋子,對他們揮揮手,笑著說:

“我要去趕一篇作文,等會兒程老師又要罵我偷懶了!”

伯健牽著婉君的小手,在花園中踱著步子,一麵問:

“詩背出來沒有?”“背出來了。”婉君說。

“背給我聽聽。”“妾發初覆額,折花門前劇,”婉君背了起來,是李白的長幹行。“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同居長幹裏,兩小無嫌猜,十四為君婦,羞顏未嚐開……”婉君突然住了嘴,凝視著花園另一頭。“怎麼,背不出來了?”伯健溫柔的問。

“不是。”婉君說,仍然凝視著花園的那一頭。伯健跟著她的視線看過去,於是,他看到叔豪正跨著一根竹子,手裏舉著一個大風箏,拖拖拉拉,呼呼叱叱的跑了過來。一麵跑,一麵高聲叫著:“婉妹!婉妹!你要騎竹馬還是放風箏?”

一時間,伯健也呆呆的愣住了。

婉君細細的凝視著鏡子裏的自己,從小,她就知道自己長得很美,但是如今鏡子裏的自己,使她有一種陌生感,那彎彎的眉毛,烏黑的眼睛,豐滿的嘴唇,和迅速成熟的身段都向她說明一件事:她長大了。是的,她已度過了十六歲的生日,從她的丫頭嫣紅嘴中,獲知周太太已準備為她和伯健圓房。她很喜歡伯健,可是,圓房兩個字使她不安,她覺得若有所失。迷茫、憂鬱,而煩躁。她不想圓房,她也不想長大,她分析不出自己的情緒,隻感到滿心困擾。

畫了眉,換好衣服,修飾整齊。她照例先到周太太房裏去請安問好。周太太拉住她的手對她含蓄的笑著,上上下下打量她,看得她心裏直發毛。然後,周太太攬住她,溫和的說:“婉君,你真是越長越漂亮了。”

婉君紅了臉,俯首不語。

“婉君,你已十六歲了,伯健的年齡也早該生兒育女了,所以,我想,再過一兩個月,要請幾桌酒,讓你和伯健圓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