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裏,一位束發少年鬼鬼祟祟,繞過土坯高牆,立在一座陰森建築門口。門楣之上懸一麵桃木匾額,鐫刻“囹圄”二字;門口一側設一尊石獬豸,四足踩踏石墩分別刻“清”、“正”、“廉”、“直”四字;另一側擺一方青石板,鐫刻“罰弗其嗣,賞延於世,宥過無大,刑故無小,罰疑唯輕,功疑唯重”警策之語。
少年名子修,是夏邑學宮學子,四藝不學,身無長技,被學宮主人評為遊手好閑之徒,混吃等死之輩,不當回事,依舊我行我素。
去年冬月,子修在太史草堂翻書,其中有一冊為《囹圄冊》,每年總少不了添幾個人名,記錄罪狀,竊、騙、貪、奸、惡;量定刑罰,從輕到重為墨、劓、刖、宮、大辟。
囹圄二字猛於虎,夏人避諱不敢談及,往往以“牢獄”代稱。牢獄之說源於華胥,華胥牢獄的雛形是將惡徒捆縛在木樁上,左右係惡狗,中間由德老宣讀罪狀,以示懲戒。據華胥遊商稱,華胥比夏王朝文明富庶,對待惡徒手段也比夏人良善。
道聽途說,真假參半。當時子修放下《囹圄冊》,恰好目睹牢獄囚徒絡繹出逃,頓時來了興致,打算造訪囹圄,一探究竟。
時不我待,說幹就幹。於是膽大包天的少年一路摸索到牢獄,先抬頭觀望門楣上匾額,確定沒走錯地方;再騎坐到獬豸身上,試圖掰斷獬豸角,白費力氣;最後,少年忽略獬豸足下四個字,隨意瞥一眼門口另一側青石板,目光落在牢獄大門上。
子修左腳抬起,又收回來,搖頭數落,有框無門,寒磣。鄉裏人唯恐雞鴨糟蹋菜園子,再不濟也圍一張籬笆。堂堂夏邑囹圄,竟然舍不得安一扇門,難怪那些囚徒來去自如。
做人呐,要多行善事。於是子修跑去隔壁卸了一扇門,強行安在門框上,審視自己的傑作,讚不絕口,又做了一件好事。
夏邑誰不知有個梁上君子,有門不走,逢牆必翻?
隻見子修一個助跑……頭撞南牆。
所謂從哪裏跌倒,就在哪裏躺平。子修重新審視眼前高牆,一丈有餘,不好翻呀。
又所謂世上無難事,隻要肯放棄。石獬豸,多好的墊腳石,輕輕一踩,天下哪有翻不過的牆。
哪曾想到有個蠢人,自稱檻中猿,以牢獄主人身份自居,視子修為扒賊,客客氣氣請出去。
所謂客氣,咋進來的咋出去。子修略一比較,自恃打不過,客氣出去。
被人客氣請出來,子修不肯走,騎在石獬豸背上,和檻中猿幹耗著,實在不解。王朝顛覆在即,典獄逃之夭夭,大赦天下也不過如此,偏偏檻中猿把牢獄當成家,賴著不肯走,簡直是天下頭等蠢人。
恐怕檻中猿也納悶,有門你不走,偏偏要翻牆,莫非是天下頭等蠢人?
“刑期未滿,”檻中猿背對子修,顯然洞悉子修心思,子修聽聞解釋,神情嚴肅,才生出半分敬意,檻中猿又道,“餓一天了,賞一口飯食,可否?”
嚴肅是嚴肅了,敬個屁,還以為當真骨氣錚錚,原來也是混吃等死之輩,簡直是我輩之楷模!
“好說,”子修滿口答應,讚歎道,“檻中猿,合我眼緣,我與你一見如故,認你這個狐朋狗友忘年交了。”
此後子修每日早晚捎來飯食,反正大把光陰,揮霍得起,篤定心思耗走檻中猿。檻中猿不知少年歪心思,顧著吃白食,與他打聽些外麵事,一來二去,兩人也熟絡。
今早子修來得稍早,扣門三聲無人應,子修皺眉,道:“檻中猿,你死了否?”
“來了,”檻中猿開門,朝子修擺手做請勢,道,“坐。”
兩人席地而坐,子修在門外,檻中猿在門內,一門之隔,天壤之別。
中間門,檻中猿修繕過。
子修藏掖一窺牢獄究竟的心思,並未表露,檻中猿也不提,隻當子修是獄卒,兩人心照不宣,早晚各見一麵,各問些事。
“咦?”子修橫豎打量檻中猿,一臉狐疑,滿腹不解。
“子修,當初你翻牆入獄,見我不修邊幅,問我是人是猿,”檻中猿摩挲下巴,笑道,“怎麼,我略作梳洗,便認不出了?”
“當初你披頭散發,哪裏像人,倒是像猿,”子修打趣過後,讚歎道,“怎麼,檻中猿,打算改頭換麵,重新做人了?”
打趣之後,檻中猿照例詢問:“子修,外麵如何?”
“邊吃邊說,”子修自懷裏摸出兩張薄餅,與檻中猿分食,一改不羈姿態,嚴肅道,“昨日我回去後,聽聞夏汭勤王三萬大軍全軍覆沒,武長安戰死。至此,武家一門兩脈三代四位執戈,無一幸存,恐怕虞人今日便要破城。昨夜我特意為你當了一回梁上君子,聽廟堂執圭東郭五弦諫言天子少康牽羊獻鼎,開門投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