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如今已是魏國疆土的邙山南麓的巨大平原之上,宋魏兩軍東西兩向紮營對峙。東麵是宋軍,西麵是魏軍。兩個月以來,兩國將士陸續從各地疾馳而至,為的就是這場決定兩國命運的生死之戰。
這是一場注定會被載入史冊的偉大戰爭。
雙方已於不久前相互遞出戰表,決戰之日就在三天之後。
魏軍大營之中,高大的黑色主帳之內,魏王身穿便服並不那麼端正的坐在主位之上,他神情慵懶,麵帶微笑,手拿一張前天已經到手的宋國戰表,笑道:“這個韓大將軍打仗是一流,戰表寫的也是這麼文縐縐囉裏囉嗦的,還挺有嚼頭。”
他終於坐正身體,將戰表輕輕放在自己的膝蓋上,郎朗道:“魏王自詡英明神武,七年來,屢屢犯我大宋疆土,所到之處無不燒殺掠奪,致使我大宋邊疆屍橫遍野,餓殍滿地,民不聊生。我大宋社稷,傳至如今,曆經三十八代,已千年有餘,奉太祖文皇帝以仁治國之宗旨,如今我大宋境內,夜不閉戶,路不拾遺,人人安居樂業,處處世外桃源。反觀魏國,魏王暴虐,養兵好戰而不體察民意,處處苛捐雜稅,致魏國十戶九寡,無一堂堂男兒,天下皆知。魏王如此傷化虐民,為君子所不齒也,治天下以人為本,魏王得我大宋江山又如何乎!今攜長戟百萬,為傷宋國子民之仇,為勞魏國百姓之恨!”他站起身,背手緩緩而行,大帳之內一幫文武,無不靜若寒蟬。
良久之後,他轉過身,對一個老邁文臣道:“有勞老師找人將這封戰表手抄百份,張貼在營內各處,讓我大魏的將士們都看看。”
年邁老臣並未起身,“遵命。”
帳內中央有一大盆炭火,魏王拉了張凳子坐了過去,伸手烤火,笑道:“都過來坐吧,大戰在即,一張檄文還不至於讓我亂了心性。都說山上修士,修心是關鍵所在。我看你們啊……”
他指了指坐姿及其端正的一幫武將,“特別是你們,要向我這位老師多請教請教修心一事,帶兵打仗,可不是什麼兒戲,光是熟讀兵法,紙上談兵,臨陣之時心力不夠,很危險的。”
其實,那封戰表洋洋灑灑一千餘字。魏王隻是讀了其中的一小部分,這跟他寫的戰表完全是兩種風格,不知道宋軍的韓大將軍收到他的戰表會作何感想,想到這裏他內心就有一股子得意,但是想著想著,又有點不好意思。魏王熊心,讀過書嗎?當然讀過,他的老師文若可是讀書讀成了山上神仙的,世人皆知。一張檄文還真沒有讓他怎麼樣,但是戰表上提到的另外一個事情,卻讓他或多或少的有點心理波動。
魏王,隻是一個王,還不是一個皇帝。皇帝另有其人,在大魏浩瀚疆土之上的某一個都城裏住著一個名正言順的皇帝。當然,那個名正言順的皇帝的領地,不過就是那個都城裏的一個皇宮,甚至隻是一個宮殿,更甚至,隻是一張床而已。那個皇帝的王朝曾經輝煌強大,它叫大周。而魏王熊心,就是大周王朝先帝的第四子,也是當今大周皇帝的四叔。
大周皇帝是個名副其實的傀儡皇帝,連他自己都知道,皇位遲早是魏王熊心的,比如現在的國號,官方文牒上都是以魏國年號作為結尾的。魏王熊心之所以還沒有即位,皆是因為他眼下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做,這件事如果做成了,他的功績將超越他的祖輩。
這件事就是滅掉大宋。
滅掉了大宋,大周的國名也會被改成大魏。這是魏王的要求。他要開啟一個嶄新的王朝,哪怕他是大周皇族血脈。
大周至正六十八年,先帝駕崩,太子已因病早薨,先帝傳位於長子長孫熊佑,熊佑年少即位,立足尚不穩定便聽信讒言,輕舉妄動的削弱藩王,導致各地藩王奮起反抗,大周新帝求援曾經疼愛他的四叔魏王,魏王當時喜極而泣,大歎養兵千日終於有了用武之地,他以靖難為名迅速平叛了天下藩王,此時魏王幕府已經有人勸他一不做二不休,幹脆奪了皇位,那個時候的他雖然功高蓋主,但是並沒有謀反之心,於是交出兵符,要回自己大周東方也就是與宋國接壤的地方繼續做自己的藩王。沒等他領軍回到自己屬地,新帝發來一道聖旨,說是大周百廢待興,需要他回到都城輔政,魏王仰天長歎,再一次喜極而泣,直誇自己的大侄子是明君,是聖君。於是匆匆攜家眷返回京城,還沒走到京城,又是一道聖旨,同時來的還有五萬大周士兵,聖旨上要求他的魏軍原地收編於大周,讓大周各地將軍分散帶走。魏王雖然有所端倪,但依舊猶豫不決,隨從見他優柔寡斷,殺了送聖旨的大太監,又殺了領軍的將軍。事後,見此事已經無法解釋清楚,回去也可能會落個不好的下場,於是就真的一不做二不休,原地收編了大周的五萬士兵,匆匆返回了屬地。兩個月後,魏王又以奸臣當道,清君側為名,發兵都城,一路勢如破竹,很快就控製了皇帝,繼而控製了大周。
戰表上他說名不正言不順,篡位謀逆。看到這些字眼,魏王便會笑,但同時又有些傷感。總之開弓沒有回頭箭,如今的魏王,唯一的路就是拿下宋國,然後回去登基稱帝,要不然就是一個字,死。
沒有人想死,貴為人間君王的他更不想。但是眼下,必須置生死於度外了。三天後他要衝在最前麵。
炭火火勢凶猛,幾人圍坐在火盆四周,火氣在他們之間徘徊不散,魏王熊心擊掌笑道:“老師好手段!這天寒地凍的天氣,我都有些出汗了。”
魏王老師文若須發皆白,但是雙目炯炯有神,他並非有顯赫身世,讀書直至中年沒有得到任何功名,最終也隻是舉人出身,於是棄文修行,五十年後再下山,以謀臣身份輔佐魏王,一是滿足年少時的理想,二是滿足年少時父母的期望。他早已下定決心,魏王登基之日,便是他退隱山林之時。他笑容慈祥,神色和藹,“魏王過譽了,我這點微末道行,不值一提。”
魏王熊心對於山上修行一事也是頗有了解,跟他打過交道的山上人也不止一個兩個,山上有山上的宗門,山下有山下的廟堂,在他看來,無論是山上還是山下,這個世界無非就是弱肉強食,適者生存,還得再加上一句,成王敗寇罷了,他問道:“老師如今的修為,如果親自上陣,可以與多少騎兵對陣?”
文若道:“如果真要與騎兵廝殺,一千已是最多了。”
魏王熊心點頭稱讚,有些汗顏,“如果有一百個老師這樣的修士,三日後的大戰不想勝也得勝啊。”
文若搖頭道:“魏王陣裏有我這般的修士,宋軍陣裏也肯定有我這般的修士,甚至比我的修為更強。再說,山上人很少摻和山下事,我不過是了卻父母遺願罷了。師門嚴令不可過度參與山下事,更不可濫殺山下人。”
魏王又道:“我聽說三百年之前,西北邊的趙國內亂,當時有幾百人的修士隊伍,幫助現在的趙氏先祖登上了皇位。難道不是真的?”
文若道:“那魏王可知那個趙氏先祖的陽壽多少?後來的趙氏廟堂又一帆風順了?那幾百個魔修的命運如何?我們這些修士,在老百姓眼裏是神仙,可是在更高修為的修士眼裏,連螻蟻都不算。修士殺了山下普通老百姓,冥冥中自有天譴,不是不報,時候未到而已。更高修為的修士殺掉一個修為低弱的修士,不但沒有天譴,反而可以殺人奪寶,殺起來比捏死一隻螞蟻還簡單。”
魏王點了點頭,“學生失禮了,老師見諒。
然後帳中開始議事。
今日魏王有令,六十萬將士休整一天,這天大肆埋鍋煮肉,吃的是三天的口糧,酒隻要能喝便不限量。魏軍大營之內,處處炊煙,陣陣酒香,歌聲,罵聲,歡笑聲,哭泣聲,聲聲不絕。在一個小帳篷門口,有五人正在喝酒,五人中身材高大,體型壯碩的黝黑男人大聲道:“老二真有能耐,能從老郭那個吝嗇鬼手中要到一條牛腿,真是不簡單!老二,牛掰!”
正在轉動火堆之上已經六成熟牛腿的瘦高男子呸了一聲,“什麼老郭又老二的,告訴你啊,我可不像你有龍陽之好,再說,即使人家真的忍不了,也不是跟老郭,最起碼是跟老五這樣的美男子啊!是不是老五?喲,你還別說,老五這身段,這模樣,如果用翠香樓那些姐姐的胭脂一撲,將那小花裙繡花鞋一穿,我還真有些心動了。”
排行老五的年輕人不怒反笑,“我怎麼聽說上次在翠香樓,聽那個芬芬姐說,她將那個小手在二哥大腿上一放,二哥就不行了?有這回事吧,三哥?”
黝黑漢子憨憨點頭,假裝思考一番,“是有這麼回事,我還聽那個姐姐說,她用盡了祖傳功夫,咱家老二還是一條霜打的茄子。”
五人中平時沉默寡言的漢子,生的短小精悍,平日裏老二老三老五最好打葷腔,隻有他或坐或站或躺的在他們旁邊,也不知道他聽沒聽進去,反正永遠就是那一個表情,此時的他正在默默喝酒,默默等著火架上的牛腿。對於吃喝,他從不吝嗇,當然還有一件事,那就是殺人,在戰場上殺人。在戰場上,他是個危險的人,但是在這幾人當中,其餘四人覺得最安全最可靠的反而是他,因為在戰場上,他救過他們中的每一個人,他用他的身體為兄弟抗下敵人的刀,不止一次。他是老四,沉默寡言,危險又安全的老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