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1 / 2)

離零點還差三小時三十三分時,我將腳尖探進了瀘沽湖的湖水水裏。相對於立秋過後仍然酷熱的氣溫,一湖水沒有了白天的溫度還似那三月初春的涼,讓人猝不及防的涼,輕輕啃噬著趾尖,並一點點向上行進,一點點向內深入,直至蔓延至頭頂最接近天空的那個細胞,醍醐灌頂般,熱浪滾滾的腦海一下子靜了下來。

農曆四月初一,月不大,我伸出手撫摸瀘沽湖的臉,卻看不清它的神色、樣貌。遠山如墨,燈火稀朗,水麵深藏著微微的波光,但我清晰地聞到了它的呼吸,異常清涼,依稀可辨高崖的泉,深澗的溪,晨霧,雜樹,漁舟,躍出水麵的魚,魚鰓張合間微弱的腥氣。我打開手機電筒,注視著一條水草隨著水流輕輕滑過我的腳背,於是我在腳背上看見了一江水的真實麵目,它用清澈到無色無味無聲無形的語言,正一點點帶走時光,將我帶入不惑之年。

是的,是我39歲的最後一天,離40歲生日不到三小時。因緣巧合,一湖水將見證一個平凡男人開啟新的一段生命旅程。

此刻,我與一湖水對坐,好像是兩個同齡人正在促膝談話,又好似我的紅顏知己很親近的樣子。但我仍然有些自慚形穢。湖水是寧靜的,而我卻不是,十多年過去了,我依然有著這樣那樣的欲望,有著這樣那樣的煩惱。即使一湖水用她無聲的語言讓我感覺自己暫時成了瑤台上的仙人,但我仍無法真正放下俗世間的一切。

一些人在我身後的堤壩上來來往往,打手機,聊天,跑步,漸行漸近,又漸行漸遠。一位老人打著手電用網兜撈蝦,撈到些比瓜子大不了多少的蝦,說給家裏的甲魚吃。他每天都會過來撈蝦,說,要順著水流和水草的方向。一個男孩在岸邊高聲叫爺爺,他便收拾起工具走了。橫跨兩岸的拱橋有五個孔,從最遠的那個孔裏傳來婺劇高亢的腔調,隨著風的方向燃燒著,熄滅著。

除了這些聲音,塵世分明還穿梭著另一些來自遠古的聲音——老子在沉吟“上善若水”,孔子在感歎“智者樂水,仁者樂山”,“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孟子在念叨“源泉混混,不舍晝夜,盈科而後進,放乎四海。有本者如是,是之取爾”;荀子在勸告“不積細流,無以成江海”,“水能載舟,亦能覆舟”;莊子與惠子遊於濠梁之上,開始了一場關於魚之樂的辯論……而富春江的子胥渡口,流傳著關於伍子胥的兩個傳說:當年他一路逃亡,分別路遇一位老翁和一位浣紗女,求得他們的幫助後,又懇求他們為其保守秘密,不料兩人竟毅然自沉於江中,以明心誌。(“漁父諾。子胥行數步,顧視漁者已覆船自沉於江水之中矣。”“爾浣紗,我行乞。我腹飽,爾身溺。十年之後,千金報德。”)萍水相逢,以命為信,令人唏噓。沒有一條魚能嚐出水本身的味道,千萬年來,誰能說得清,是水成就了人,還是人成就了水?

離我一尺之遠,坐著兩位同齡的文友,他們一個從北方來,一個從南方來,一個是男的,一個是女的,因一場文事在此邂逅。氣場相似的人,無意中一起坐到了水邊,也無意中將陪我穿越生命中一小段特殊時光。我們掬水而飲,她說,真甜,沒有一絲腥味。他則低低念了一句“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

我看著被一湖水驚豔到的他們倆,像看到了十多年前被一江水驚豔到的自己。那個自己,愛文學和與文學有關的人們,如同愛自己剛生下的嬰兒,心無旁騖,無關名利,無怨無悔。十多年過去了,這個人變了一些,也焦慮,也厭倦,也懷疑,但依然愛,且隻為愛而活:愛家人,愛文學,愛蒼生。洱海的水靜靜東流,,此時,子夜將近,新的生命旅程即將開啟,坐在上遊的他眺望著住在下遊的她,高興地看到了未來自己的模樣——在水一方,坦然安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