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2 / 3)

他說,你娘挑著豬食槽從白果樹下經過,爹就剩一粒金豌豆,爹扔了那麼多金豌豆都被女人撿走了,爹舍不得把最後一粒金豌豆扔出去,如果被挑豬食槽的女人撿走,爹就要一輩子打光棍了。爹還是狠狠心把它扔出去了,正好砸在你娘的額頭上。你問爹為什麼娶你娘,你娘是唯一一個不撿金豌豆的女人,是成千上萬個女人中,唯一一個不撿金豌豆的女人,所以你爹才娶了她。你沒瞧見那些撿拾金豌豆的女人,她們不是女人,簡直是一群貪婪的母狗。爹扔光了你爺爺積攢的金豌豆才找到你娘。你娘同她們可不是一路貨色,她是個金不換的女人,是個女菩薩。

我的腦海裏突然跳出來朱小眼雕刻的那個金女人,緊跟著蹦出了雪小燕。如果把金豌豆砸在雪小燕頭上會怎麼樣,這個問題我找不到答案。

朱耷說,爹把那粒金豌豆拾回來,這也是唯一一粒被爹扔出去,又回到爹手中的金豌豆,爹請朱紅銅把它給打成了一枚金戒指,就是那個韭菜邊。爹不能讓它落入旁人手中,一定要讓你娘帶走它。細崽,你說你娘喜歡不喜歡?

黑暗中我在內心重複朱耷的話,娘到底會不會喜歡?我的內心恨恨的,畢竟朱耷扔光了原本我有希望繼承遺產的金豌豆。

朱鼻夢想接替朱鐵頭,成為朱家的第三任礦長,兩次拉起隊伍卻無功而返。他沒有朱鐵頭的好運氣,每次抓鬮抓到的都是一張畫著醜雞婆蛋的紙條,他的黴運還招來張正拳他們的嘲笑。

朱鼻說,風水輪流轉,誰也不會有六十年好時運。

張正拳說,你就眼巴巴瞅著,下輩子風水會輪轉到你那兒。

張正拳的嘲笑並非空穴來風,每個進出礦區的人都隱隱約約預感到,楓樹窩的末日快到了,眼前的喧嚷不過是絕症患者瀕臨死亡時的回光返照,也許一個晚上過後金礦就不複存在,聖土山的金石頭連同它的魂魄,都叫人劫掠一空。朱鐵匠家的淘金大軍僅剩一個幸運兒——朱小眼尚在享受黃金的殘宴,楓樹窩到處都有尾沙堆積起來的小沙包,有些沙包正在生長,還不斷有新的沙包隆起來。

朱小眼加快了氰化的步伐,新砌了一口能裝五十噸尾沙的大池。還打算在下茅窩砌一口二十五噸的沙池。氰化的擴張需要勞動力,朱鼻的失敗正好解決了朱小眼的困難,那些沒抓著鬮又渴望上聖土山的人蜂擁而來,可氰化棚雇傭的人數有限,包括朱鼻朱小手朱金來啞巴在內不過十來個人。朱小眼改變了朱鐵頭的做法,隻給工錢不給股份,不管朱大手朱鼻,還是朱小手,誰的股份也不給。我同朱鼻朱金來一塊守舊池,他率領朱小手啞巴守新池,新池填沙,舊池起沙,交替進行。

我說,小眼睛,你吃獨食,大哥和二哥都不像你。

他說,五哥要是不吃獨食,到頭來就無食可吃,你是最早跟著五哥的,五哥絕不會少你一個股份。

我說,我不要你的股份,你愛給誰給誰。

他說,五哥就愛給你,別人誰也不給,不過暫時還不會分紅給你,五哥的大事業還在後頭。

我說,獨木橋難走,獨繭不生發。

他被我的話逗樂了說,你個屁眼鬼,繭還沒得胡椒大,曉得什麼生發不生發。

他的蔑視深深刺傷了我,好像我不是個男人。我抱了一把六磅錘去敲沙池,敲了兩下,連一塊石頭都沒敲掉,就被他搶走了錘。

他說,爹沒說錯你,你就是個剁頭鬼轉世。

我說,你還敢笑話我,我就把金女人交給五嫂。

他說,你愛交給誰交給誰。

我才想到金女人並不在我手中,改口說,我把氰化藥水告訴黃貴,讓他滿村子嚷嚷。

他說,你要敢說出去,下輩子投胎還是剁頭鬼。

我的威脅叫朱小眼收斂了許多,不敢隨便拿我開玩笑。他把不準我是否掌握了氰化藥水,雪小燕同我親近的時候多,她會不會將氰化的事情說給我聽。萬一我將他的秘密泄露出去,他的大事業也許會毀於一旦,雖然我尚未清楚他的大事業究竟是什麼。他不敢拿我的話當賭注。

有個晚上他在黑暗中掐住我的脖子說,尾巴,你要是敢把氰化藥水說出去,信不信五哥掐死你?!

我被他駭住了,拚盡全力踢騰著雙腿,就是掙不脫他的手掌,咬住我脖子的好像不是人,而是一條凶悍的大狼狗。我對他的話堅信不疑,如果我說出他的秘密,他真會把我掐死,甚至有可能把我撕成碎片,扔給護礦隊的大狼狗。他和它們出自同一個狗窩。我不想就這麼死在聖土山上,之後真的安分了許多,輕易不敢招惹他。

氰化棚是個獨立的世界,是楓樹窩中的楓樹窩,朱小眼的封鎖叫別人慢慢失去了解它的興趣。我同朱小眼保持距離,同朱鼻朱金來就走得近了。朱鼻說,尾巴,來,三哥教你賭九塊花。他吸溜著大鼻子,因為不打風鑽鼻孔前不流黃泥巴了,可是鼻孔裏總有流不幹淨的鼻涕。我說,三哥,爹要是知道你教我玩九塊花會捶死你,你能不能不吸溜大鼻子?朱金來捂著嘴在旁邊偷笑。朱鼻橫了一眼朱金來說,不賭錢,就耍著玩。才察覺我在譏笑他,從床鋪上抽出一根竹篾跳過來要揍我。我三蹦兩跳逃出了氰化棚。

陽光凶猛得像下火,漫山的石頭像被燒紅的烙鐵,散發著刺眼的光芒。機器的吼叫焦躁而幹澀,像被太陽火烤焦了。我去新池那邊尋朱小手說話,卻見啞巴立在棚前的沙堆邊,他的手指向山頂不停地飄來擺去。山頂上空空蕩蕩的,不見誰的身影,除了石頭還是石頭。啞巴說他昨晚上瞧見山坡上有個身影飄移,一忽兒高大,一忽兒矮小,一忽兒在這邊,一忽兒又飄到那邊。啞巴說那個人像朱鬥文又像鐵腦殼,白衣白褲,走路無聲無息。他一定看見了朱鬥文或朱鐵頭的鬼魂。

我被啞巴的描述驚嚇得打了好幾個寒戰,不管是誰的鬼魂,隻要是黑暗中出沒的事物,都能將我的靈魂驚出竅。我趁著滿山光明跑回了舊池。朱鼻和朱金來都睡著了,朱鼻在睡夢中不停地用手抓撓自己的胸口,扯落了兩粒鈕扣,有一個扣眼扯破了,胸口撓出好幾道細細窄窄的血河流。

我說,大鼻子,你醒醒,你怎麼了?

朱鼻一臉蒼白,睜著兩隻迷茫的眼瞧著我,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朱金來跟著醒來了,蒼白著臉,雙眼迷茫,神情同朱鼻一個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