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暴亂足足死了數十萬人,這對於當時本就百廢待興的人族而言無疑是慘痛的創傷,故而祖師才擬定律令,抹除仙來者與壤生者的差別,將人人生而平等規則寫在了他的遺蛻裏。
可即便這樣,作為最初追隨皇帝征戰的仙來者,他們依舊有著極大的孤傲,發自內心地看不起這些土生土長的凡民,哪怕凡民中飛出過無數鳳凰。
這個十人小隊裏,其實有數位男修暗暗喜歡宮盈,但礙於家族的規訓,他們最終表現出來的,隻能是傲慢與不屑。
宮盈對他們更加不屑。
當然,這種分歧隻是暗流,在麵對敵人之時,他們的表現是團結的。
雪山之後還是雪山,冰原之後還是冰原。
白色的世界像是沒有盡頭。
在長達一個月的行進之後,古文中記載的廣袤冰海出現在了他們麵前。
這是一片死海,海水極鹹,看不到任何生靈存在的痕跡,他們從寶囊中取出了早已準備好的渡海之舟,大舟很快拚接完畢,眾人將它拖入海中,開啟了這段漫長的泅渡。
巨舟駛過冰洋。
沒有海獸,沒有風暴,白色的海水連接著白色的天空,他們像是在天與海擠出的狹道內前進,雲與水鏡麵般翻滾不休,指向無止境的蒼茫神秘之處。
半個月後。
海天之間再度泛起了雪山的輪廓。
在登上那片海岸之後,詭異的事一件接著一件發生了。
上岸之後,他們很快有了第一個分歧——到底哪邊是北方。
十個人的方向感顛倒了過來,他們指著兩個截然不同的方向,都聲稱那才是北方。
天空中看不見日月星鬥,司南也不知被什麼東西幹擾,出現了錯亂,兩撥人因為到底哪邊是北方而爭執不下,遲遲無法進發。
最終,他們決定放下爭執,人分兩隊,按各自認可的方向去走,期間,他們用銀鍾進行交流。
宮盈與小頌沒有反對。
他們的方向是一致的,與他們同行的人裏,還有那位人神境的大修士荀樓。
一開始,兩隊人之間的聯係還很順暢,但隨著距離漸漸地拉遠,銀鍾的勾連變得時有時無,傳來的聲音也越來越模糊,三天之後,兩隊人的聯係徹底被風雪切斷。
荀樓對此倒是並不上心,當時他認為,這個方向的分歧隻是大地母神給他們開的玩笑而已,最終,他們定會殊途同歸,在終點相遇。
後來,宮盈每每回想起荀樓這番話,都忍不住苦笑——修仙者在鳥語花香的神山仙境待了太久,竟認為大地對生靈是善意的。
除了方向之外,這一路上,他們的分歧越來越多。
有關顏色,有關聲音,有關嗅覺……同一個東西,不同的人對它的觀感截然不同,黑白顛倒,吵鬧不分,香臭混淆,世界變得越來越可疑,到了後來,周圍的一切都在人的感知中扭曲了,一個人眼中最平平無奇的石頭,在另一個眼中,極有可能是青麵獠牙的惡鬼。
他們嚐試摧毀周圍的一切,卻無濟於事。
隊伍的行進越來越慢。
這片充滿了欺騙的雪峽沼澤般拖住了他們的腳步,每個人都相信自己看到的才是真實的,甚至有人揚言得到了神啟,抓起一捧捧雪往嘴巴裏塞,像是在吞服靈丹妙藥,許多人一起按都按不住。
這樣的事越來越多。
境界越是低微的,也越容易被這個世界欺騙、蠱惑,但他們畢竟是修道者,意誌力總算是堅韌的,在消耗了大量的法寶與食物之後,他們走出了那片峽穀,走出去後,他們回首望去,才發現,他們眼中清明一片的峽穀裏,彌漫著經年不散的白霧。
沒有人再有精力去探究這些白霧的源頭,他們繼續向前走。
雪原中矗立著許許多多的冰樹,這些冰樹上,無一例外倒吊著屍體,這些屍體幹枯醜陋,像是結了繭的蝙蝠。
這片死寂雪林的盡頭,竟放置著幾座雕飾精美的冰棺。
冰棺不多不少,正好五座,他們豎在雪地裏,像是駐足等待的人。
宮盈走到冰棺材前,大吃一驚,因為她發現,冰棺材中,赫然躺著一個人,那個人不是別人,正是她自己!
很快,宮盈就意識到,這隻是虛驚一場,這冰棺的表麵平滑如鏡,恰好映照出了她的身影罷了。
可饒是如此,宮盈依舊感到了不祥。
果不其然,很快,一場真正的滅頂之災發生了。
他們踏上了下一片雪原。
雪原看上去平平無奇,可他們走到中間之後,這片堅實的雪原竟開始如流沙般流動起來,所有人的腳都被雪黏住,無法抽出,任由這些沙子般的雪將他們裹挾,朝著冰雪漩渦的中心裹去。
唯一掙脫束縛的是荀樓。
荀樓在掙脫束縛之後,不忘救人,他隻有兩隻手,所以隻能救兩個人,他將另外兩名仙來者抓住,拎起,掠過這片有著詭異黏性的流沙雪地,掠上了另一旁的冰崖。
他還想去救人。
可當他回過頭時,宮盈與小頌已被流雪給吞沒。
旋渦狀的流雪將宮盈與小頌卷入了一片漆黑的冰窟裏,冰窟巨大,卻是一座密閉的囚籠,根本沒有出口,這座囚籠裏,堆積著無數幹枯的屍體,它們與宮盈和小頌一樣,都是被這片陷阱般的雪地俘獲的生命。
宮盈與小頌認不出這些屍體是什麼,它們像是被汙染了的人,腳上無一例外地帶著鐐銬。
接下來的七天裏,他們都是在這座冰窟裏度過的。
他們的儲物戒指早在洶湧的流雪中遺失,食物與水的短缺在這等嚴寒的地方是致命的,宮盈本以為她要死在這裏,但她沒想到,事情在第七天迎來了轉機。
第七天的時候,他們陰差陽錯之下找到了這扇牢籠的門。
牢籠的門是一塊鋼板,厚重而巨大,宮盈嚐試了數次,卻隻能撼動它,卻無法打開它。
“如果我能抵達人神境,或許就能打破這扇門了。”宮盈遺憾地說。
小頌第一次沒接師姐的話。
他沉默了半晌,開始打坐。
一天一夜的打坐之後,小頌站了起來,他的氣質陡然變了,變得更加縹緲出塵,深不可測。
宮盈被這一幕震住。
小頌站在她麵前,溫柔地問:“師姐,你還記得你當年問我的問題嗎?你問我,喜不喜歡修仙。”
“我是不喜歡的。”小頌平靜地說:“我不喜歡修仙,但師姐喜歡,所以我也必須修仙,如果不修仙,那每次等你出關,都要十年、二十年,看不到師姐的日子,我本就度日如年,又如何能忍受一個又一個十年的等待呢?等待師姐太過煎熬,所以我也隻能修仙……哪怕,我恨透了它。”
“我原本想等師姐破境之後再破境的,但……”
小頌深吸了一口氣,沉肩墜肘,將拳頭收至腰間,然後對著這扇鐵門猛地砸出,十拳之後,鐵門轟然坍塌。
光照入了這間幽閉萬年的牢籠。
也將小頌蒼白的衣袍籠罩。
宮頌靜立良久,他回首望去時,一襲青裙的師姐已淚流滿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