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暮煙靜靜地聽,她很想守護妹妹的笑容,可她什麼也做不到。
她很小就知道,家族就是深淵,它拖拽著她們不斷沉淪,長大對於她們而言是墮落。
七歲那年,司暮雪成功容納了神狐之血,舉族歡慶。
唯有司暮雪不開心,之後的一個月,她輾轉難眠,終日抱著膝蓋瑟瑟發抖,她始終忘不了地牢中滿地的屍體,它們惡臭,黏稠,是一堆又一堆腐臭的膿血,血路的盡頭供奉著神狐巨大的枯骨,它披著斑斕彩衣,是族人敬重的狐祖,卻也是她眼裏窮凶極惡的魔鬼。
一個月後,司暮雪恢複了平靜。
“我知道,那些人都是娘請來的,娘想讓我看到世人的醜惡,想要敲碎我的外殼,我知道這種事很多,但……絕不是所有人都這樣的,對麼?”
七歲的司暮雪抱著被子,用極輕的聲音顫抖著說:“狐祖妖豔無雙,魅惑天地,斷百年國祚,飲舉世狼煙,總有一天,我要成為狐祖那樣的妖神,對麼?”
司暮雪說到這裏,抱著被子轉過身,抓著姐姐的肩膀,哭著問:“如果我真的成了那樣的人,那我究竟是狐祖,還是司暮雪呢?”
司暮煙沒有說話,她看著她的眼淚,隻覺心憐。
司暮雪沒有從姐姐那裏得到回答,但她給了自己一份答案,她將幼年的善良與純真揉在了心靈深處,小心翼翼地藏起,若有一天,她被神狐之血吞噬,那她希望,這份微光可以將她喚醒。
很多年後,司暮雪回想起這件事,隻覺得可笑,她說,她既然選擇接納了神血,那就相當於拋棄了自己,這份脆弱的希冀不過是自欺欺人的安慰,與那些自稱賣藝不賣身的淸倌兒一樣可憐可笑。
之後,司暮雪成為了母親眼裏合格的聖女。
母親摸著她的頭,微笑著誇她長大了。
這年她才七歲,她的長大是那樣快,快到她還未來得及好好抱擁自己的童年。
之後,命運走入了正軌,她和妹妹都成長為了傑出的人,美麗強大,殺伐果斷,她們長得很像,像到連父母都時常認錯。
聖池中糾纏的紅蓮開得越來越好,百年不凋。
逐步走向衰落的家族因為兩個人神境再度興盛。
數百年前,她在海邊魔窟斬妖時被汙染,苦煉的神瞳墮落,就此跌入穀底,在牢籠裏關了數十年才被放出。
司暮雪接過了她的位置。
在將罪戒神劍交給她的時候,司暮煙認真地說:“自接劍開始,你將不再是你,你也不是神劍的主人,而是它的附庸,你的天真善良、邪惡黑暗在它麵前都沒有意義,它會扭曲你,敲碎你,取代你,你真的要接受它嗎?”
“我接受。”司暮雪想也沒有想。
牢獄中的十年,她隻要閉上眼,就會夢見另一個世界。
那個世界沒有真氣,那裏有青山綠水,有蔚藍的天空與大海,有數不清飛鳥走獸,在夢裏,她是江南水鄉的一個小村姑,與同村的孩子一起長大,捕魚耕地,結婚生子,親人故去,父母變老……夢醒之後,她的周圍依舊是囚籠,暗無天日。
在夢裏的世界,她聽說過莊周夢蝶的故事,這個故事讓她感到恐懼,虛幻與真實被混淆了,她究竟是村姑還是司暮煙呢……很長一段時間,她分不清真假,不敢入眠,也不敢醒來。
妹妹來探望她的時候,她將這個經曆講給她聽。
“如果真的有那樣的世界就好了。”司暮煙說。
“如果真的有,哪怕天涯海角,我也帶姐姐去看。”司暮雪說。
“不,我被邪神汙染了,失了神聖,已是不可饒恕的罪人,要是那樣的世界真的存在,你替我看吧。”
“可是……”
“你看到了,就是我看到了。”司暮煙這樣說著,挖出了自己血淋淋的眼睛,遞給了她。
陰暗的牢房裏,司暮雪跪在地上,雙手捧著姐姐血淋淋的眼睛,點頭答應。
之後,她不再究竟夢境與現實的真假,她托妹妹帶來了大量入眠的丹藥,她選擇沉溺夢裏。
十年後,聖壤殿的大醫師治好了她,大醫師說她病好了,可以出獄了,她站在牢房裏,看著外麵的陽光,嚎啕大哭。
她再也沒有夢見那個小漁村。
她又變回了溫婉平和的模樣,去了祖師山,當了小門主,定期服用丹藥維持精神的穩定。
饒是如此,許多個午夜,她依舊會夢見那個小村姑,小村姑拽著她的衣襟,質問她為什麼要殺死自己。
司暮煙無言以對,醒來時總淚流滿麵。
又過了許多年。
其中發生了許多瑣碎的事,她已懶得回憶。
她隻記得十六年前的雪夜,司暮雪披著黑袍,主動來到祖師山,見了她。
她望著司暮雪腰間的罪戒之劍,像是看到了多年前的自己。
“你許久沒來見我了。”司暮煙慘然一笑。
“姐姐,你還記得你當初在牢裏做的夢嗎?”司暮雪開門見山道:“我想聽更多。”
“那時候我被罪戒之劍反噬,已經瘋了,那是瘋子的夢,荒誕離奇,有什麼好聽的?”司暮煙淡淡地笑。
“那個世界或許真的存在。”司暮雪說。
“你說什麼?”司暮煙愣住了。
“那個世界真的存在。”司暮雪重複了一遍,說:“那個世界就在彼岸,那是一個澄淨的世界,如姐姐夢中的一樣,但……它現在被玷汙了。”
“有人打開了那個世界的門,真氣侵入了進去,那個世界被破壞了,不僅被破壞,它還成為了滋養惡魔的溫床,惡魔正在那個世界緩緩生長、壯大,終有一日,那個原本澄淨的世界也會變得汙濁、腐朽,同時,它滋養出的域外煞魔也將自彼岸降臨,毀滅莪們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