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時辰前,宮語尚在廂房小憩,大雨之後的武當山透著落木的香氣,令人感到倦怠。
她本想去偷偷瞧一瞧林守溪與小禾的約會,但猶豫之下,她還是自重身份,沒有動身前往,當然,最主要的原因還是她沒有信心可以完美隱匿,不被發現。
這三百年,她是從大風大浪中走來的,她本該曆經紅塵劫數心如波瀾不驚,但不知為何,想起這些少年少女情竇初開的糾葛,她竟會露出感同身受般的微笑。
這種心事若讓林守溪知道,定又會招來諸如‘師祖,你懂什麼?’之類的嘲諷。
宮語也不知道自己為何這樣想,隻好將它歸因於林守溪——關心師父轉世後的終身大事,是她應當做的。
夕陽不斷下垂。
宮語閉上眼,回憶著林守溪與小禾的那場戰鬥,彼時天地風雨,她隱約感到了一抹殺機,稍縱即逝,那時她猜測有人要刺殺她,始終戒備,可一直等到林守溪與小禾力氣用盡,倒在泥地裏,殺機也未複現。
她沒有放鬆警惕,回武當山後,又以武林大會閉幕為名,邀戰七大門派的掌門人,用他們最登峰造極的武學將他們擊敗,這種打法對她而言也極耗真氣,可敗完七位掌門之後,那縷殺機依舊沒有出現。
興許是想多了。
宮語放鬆下了心神,臨窗眺望夕陽,意識隨著沉沉的暮色一同下墜,昏昏欲睡。
合上眼的瞬間。
耳畔傳來一聲釁笑。
宮語微凜。
睜眼。
世界忽然變得一片火紅。
窗外的夕陽變成了黑色,邊緣處生出了數百根柔軟的觸手,在煉獄般的世界裏舞動。
它不再是太陽,而是成了趴在地平線上偷窺世界的魔鬼,隨時要降臨大地,將億萬生靈吞噬。
宮語想起小的時候,她父親給她講過的故事,那是父親幼年的往事,他與數百個孩子被關在大山的洞窟裏,解剖怪物的屍體,災難降臨的那天,他在灰霧中看到了一顆長滿觸手的太陽。
小時候的她以為這是父親給她編造的鬼故事,但她還是被嚇到了,很長一段時間,她不敢抬頭看太陽和月亮,生怕它們長出觸手,對她露出詭異的笑。
遙遠的幼年恐懼被幻醒,刹那間,宮語有毛骨悚然之感。
多年生死磨礪的戰鬥經驗在這一刻壓過了本能的恐懼,她猛地清醒,意識到這應是‘幻境’。
“破!”
宮語伸出一指,神妙指,對空點去。
天空炸開。
廂房的屋頂被瞬間銜去,鋪天蓋地的紅光點燃了她的眼睛。
一息之後。
宮語出現在了斷頭的玄武像上,足尖點於蛇首,回眸自己廂房的位置。
古雅精巧的廂房在先前虛實交錯的瞬間被摧毀殆盡,深坑廢墟上,大地開裂,火焰縱橫交錯地燃燒著,似是地心湧出的火,已將滿園的古樹盡數點燃,這些曆盡滄桑的古樹在燃燒之前就已枯萎,樹幹與樹葉成了炭黑之色,他們在這裏生長了數百年,一代代道士們甚至將它們視為前輩,今天,它們迎來了末日。
望著這駭人的一幕,宮語瞳孔微凝,縱是道心如水也不免震動。
這……這是什麼?!
她心境早已澄明,豈會被幻境入侵?這驚天動地的一擊又是什麼東西造成的?如果她剛剛反應稍慢一些,沒有躲過,能抗下這一擊麼?
宮語不敢想。
她想起了娘親寫給她的信。
娘親已然提醒過,可她還是懈怠了……
“不愧是力壓一代仙子神女的道門門主大人,竟毫發未損,我若是你,怕是已身死道消,魄歸九泉了,門主大人不愧是時姐姐視為宿敵的人呢。”
血紅色的夕色裏,女子咯咯的笑聲響起,透著幾分繾綣。
宮語回過頭去,看見一位黑袍女子坐在道堂旁的一口古井上,她站起,緩步走來,看不清臉,但能看到露出的尖尖的下頜與噙著笑的唇角。
宮語聽著少女動人的笑聲,怒火在胸腔燒起,轉眼間,包裹古劍的布囊被她扯去,長劍錚然出鞘,握在手中,遙指黑袍女子。
她本想問來者是誰,但微風吹來,黑袍中有幾莖紅發漏出,宮語心中了然,直接點出了她的姓名:“司暮雪?”
黑袍女子腳步微停,莞爾道:“門主大人真是好記性呢,我原本以為,我這樣的小女子,應是入不了門主的法眼的。”
“你是讚佩神女,可不是謙遜神女,何必如此妄自菲薄?”宮語神色冷了下來。
黑袍女子聞言,莞爾一笑。
她抬起皓白似玉的手,落到衣袍的襟緣,輕輕掀下,露出了精致瓷白的臉與滿頭柔軟的深紅長發,她笑得極美,雜糅著清純與妖冶,神聖與魅惑。
宮語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在這裏見到她。
聖壤殿的七神女中,讚佩神女並不是最出名的一位,也並不是最強大的一位,她出身貧困,對人最為和善溫柔,無論見了誰,都會用心地誇讚。
她讚譽天下,故也最得天下讚譽。
但今天……
“我是來殺你的。”讚佩神女司暮雪麵帶微笑,直截了當地說。
“看出來了。”宮語望著燃火的斷壁殘垣,冷冷回應了一句,又問:“我與你有何仇怨麼?值得神女大人如此大動幹戈?”
宮語從未與司暮雪交手過,甚至並不相識。
“我們之間哪來什麼仇怨?相反,我還很敬重門主大人呢。”司暮雪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