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沒有立刻說明來意,隻說自己是來問法的,請菩薩指教。聖菩薩給了他兩本經書,讓他自己去讀,曹泉笑了笑,將書輕輕放在一邊,搖首道:“世俗執念曹某早已看破,今日登山,我想向菩薩問真經。”
“哦?”少女淡淡地投來視線,卻說:“你心中欲戀皆在,看破了什麼?”
“曹某十年前便已禁欲,也未曾娶妻生子,何來欲戀?”曹泉坦然道。
“欲為欲望,欲望須有所求,你以禁欲求證道,自也是欲。”少女平靜地說著,又問:“我見你來時腳步極緩,應是掩右腿之疾,又是為何?”
“聖菩薩大名鼎鼎,跛腳醜陋,曹某出於禮節……”曹泉說著說著,恍然大悟,他說自己心中無戀,可顧及自身相貌,又何嚐不是一種自戀?
想到此處,曹泉背生冷汗,但他依舊覺得,這隻是一種辨術罷了,過去雖師父修道時,他見過太多能言善辯的僧人,不足為奇。
如此想著,聖菩薩研好了磨,提筆落筆,忽然道:“金剛不壞不可求。”
曹泉大驚失色,他望著眼前少女,如見妖魔。
“為何?”曹泉顫聲問。
少女不答,隻是說:“等你道法有成,可再來見我。”
曹泉留下了慈老爺的請帖,默然離去,隻當是巧合。
次日,鑒寶大宴召開,眾僧雲集,聖菩薩依舊沒來,曹泉失望之餘繼續展開自己的計劃,他與親弟弟裏應外合,在當夜盜取了佛寶琉璃象,他連夜將之煉入軀體,一時身如龍象,刀劍難入。
曹泉本該連夜離去,但他總惦念著那聖菩薩的話,次日,他布衣登山,麵見聖菩薩,展示了自己修成的金剛不壞神功。
聖菩薩不語,隻將筆頭在他肩上一點,霎時間,他引以為傲的金剛不壞之體竟似被捅破了氣的皮球,飛快蔫了下來,比文弱書生都不如。
這下,曹泉誠惶誠恐再無疑心,連忙跪拜,詢問道法。
“金玉其外敗絮其中,自然如夢幻泡影,一觸即滅。”少女說。
“可我這些年始終內外兼修啊……”曹泉不解。
“你須修得佛身。”少女說。
“佛身?如何修?”
“成佛。”
“如何成佛?”
“放下屠刀,自然成佛。”少女平靜道。
這句話曹泉在江湖上聽過無數遍,聽得耳朵都要起繭,若是過去他定嗤之以鼻,但今日,曹泉不敢怠慢,連忙追問。
少女定定地看著他,又說:“你行善積德,施福鄉裏,有成佛之姿,可惜,你的屠刀始終沒有放下。”
“屠刀?我何來屠刀?”曹泉困惑。
“自己想。”少女說。
曹泉回去之後想了一夜,清晨,弟弟叫醒了他。
弟弟換上了一身嶄新的衣裳,他踩著新買的靴子,還在感慨那夜的婦人滋味多美,絲毫沒有發現哥哥看他的眼神變了。
“幫我來試試武功。”曹泉說。
弟弟隨口答應。
半個時辰後,弟弟的屍體被係了石頭,拋入河中。
曹泉斷了屠刀,心結得解,神功再成。
他以道謝為名信心滿滿地上了廣寧寺,出乎他意料的是,這一次,他辛苦修成的、自以為今非昔比的武功再度被一指點破。
曹泉跪在地上,想著弟弟臨死前出乎意料的眼神,百思不得其解。
“你已有佛心,可尚非佛身。”少女說。
“究竟如何成佛身?”曹泉急切問。
“舍身。”少女平靜道。
曹泉還想追問,卻見這少女忽然合上了手中的書,他清晰地看到,書上寫著三個字:《涅槃經》。
他若有所悟,再次告退。
自焚需要下很大的決心,曹泉卻沒有,他顯得如此急切,用他自己的話來說便是‘這肉身凡胎老子早就想舍了’,直到火焰點燃身體的痛苦才將他喚醒。
痛苦。
還是痛苦。
成佛之路竟是如此痛苦的嗎?
曹泉一邊想著佛祖遭遇的苦難,一邊聞到了焦味,裏麵混雜著肉的香,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饑餓,他忽然想起了死去弟弟的臉,弟弟身處幽冷的湖底,仰著那張被魚啄得千瘡百孔的臉,咧嘴而笑:“哥哥,你來啦。”
曹泉幡然驚醒,為時已晚。
火焰已將他的頭發化為灰燼。
生命的最後時刻,他隻是靜靜地注視前方,喃喃自語:“我……著相了。”
曹泉的死轟動了整個慈壽村,無數人前來悼念,他們反複翻著他的骨灰,試圖從中找出舍利。
“他不可能燒出舍利。”
廣寧寺,一襲青衣的少女言之鑿鑿地說,隨後話鋒一轉,微笑道:“他是在露天燒的,溫度不夠。”
一旁聽課的弟子們跟著笑了笑,隻當菩薩是在打趣,說那曹泉的佛法學得還不精深。
給弟子們講完課後,她又回閣寫書。
今日她靜坐良久,隻在書上寫八個字,就再未動筆。
掃地的弟子看到那八個字:諸行有常,諸法唯實。
弟子喃喃不解。
離開藏經閣,少女回房,路上遇到一位老僧人,僧人問:“何日遠行?”
少女腳步微頓,答了聲:“近日。”
她要走了,這個消息寺內弟子尚不知曉。
回到房中,掩上房門,屋內燭火未點。空無一人時,她不再遮掩自己的容顏,少女蓮步輕移,逐漸皎潔的秀靨將簡陋的廂房照得明豔。
她注視了一會兒尚在沉眠的少年,走入廂房深處。
青衣嘩然落地,緊接著是束帶,裙緞,它們沿途而去,如鋪成的古典紙花,行至屏風前時,隻餘一件單衣。
少女翻動玉手,解下了束發的木簪,她按著發髻,頭搖了搖,宛若雪瀑的白色長發登時流瀉而下,披滿了她典雅的佛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