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夜皇皇。
宮裏,夜肅蕭冷寂,玉砌回廊在夜色中摸不著邊際,望不到盡頭。
他又開始咳了,咳的聲音很低,即便是在這靜如深水的文淵殿裏。
成胤皇帝寫字的手頓了頓,蘸著朱砂的筆尖下霎時一片腥豔血紅,那一聲聲的咳宛如霓旌的霜,綢白的雪,揪得帝王心如刀絞。
終是再一次提筆,他始終不曾向低咳之人望去。
未時了。
周君延擱下筆。
他眉骨溫戾,臉容堅毅,卻病骨支離。
強壓下上湧的血腥,他的神色顯出不耐,扔下一桌高低不平的奏章,撐著案角起身離去。
“大人您要走?”侍立的宮女趕忙跟上去。
“備轎。”他淡淡一句,頭也未回,徑直往殿外走去。
宮女回頭看了看與此殿相連的內殿,卻見皇帝端坐幾案前,目不斜視,一心批閱奏章。
夜闌靜,雲霄隱,更深露重。
直到身影消失殿外,成胤帝方抬眸。
“替朕,送這個去吧。”隨手將一件白狐裘披風遞給了一旁的宮女,命她給那人送去。
“是。”宮女接過披風便追了出去。
宮殿披著星衣,周君延身上仿佛也染了一層夜色,朝服在風中輕揚,似是掀起風浪。
那是宮裏染血的風浪,浸透一身骨血。
“大人、大人。”宮女見他掀簾上轎不由幾步小跑過去。
“何事?”周君延低啞的嗓音裏帶著一絲冷倦。
“皇上、皇上要奴婢替大人送來這個……”
周君延瞥了一眼那宮女手中的披風,伸手拿過便上了轎,未留一語。
宮女目送官轎離去,依稀能聽到咳聲隱隱,愈漸愈遠。
琉璃宮燈忽明忽滅,嵌得紅瓦牆內如影斑駁,寂寂寥寥。
“他走了?”留下的人難掩一身惆悵,立於適才人去樓空的幾案旁,緩緩收拾了筆墨,又將擬了一半的奏章拿在手裏。
“周大人已乘轎離去。”宮女回稟。
他又佇足良久,這才轉身回到裏殿,將手中奏章一折一折攤開,一字一字細看,那筆字骨力沉靜,字正而有韻,氣魄揚塵,輕而不凡。
這筆字他再熟悉不過,無論身處何時何地,那人的字始終是一筆一筆端正寫來,簡潔透徹,碧水從容,可在他眼裏,這筆筆劃過的,不是濃黑墨汁,而是沁血鮮紅。
無人想到他寫字時的辛苦,隻從一筆字中見到那人一貫的冷靜從容。
朝朝花遷落,歲歲人移改,忍不住取出那塊貼身玉璜,玉璜上刻的那些字字跡沒有一絲不同,卻字字著力,透著難掩的氣勢。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如親如故,如師如友……”他低低地吟,手將那玉璜握得愈發緊,仿佛握得是世間唯一的溫暖,卻也是他難斷的負疚。
“是我負了你……”
隻這一句,便讓他的心絞成一團,血肉模糊。
昭禦……
一盞孤燈,陪伴他直到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