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2章
蕭書記態度難料
彭城。
夜裏下了一場大雨,連著幾天的酷熱消失了,早上起來後,天氣涼爽宜人。
然而,檢察人員集中辦案的西郊賓館二號樓卻感受不到這種宜人的清涼,樓裏人來人往『亂』哄哄的,尤其是二樓物證室,火災燃燒現場的相關物證圖片已掛滿了兩麵牆,讓每一個目睹者過目難忘,再涼快的天也會渾身冒汗。嶽清蘭從物證室門前走過時,駐足向裏麵看了一眼,正看到一幅物證標號為0301的死難者遺體照片。這幅照片不知是公安局移送過來的,還是張希春他們現場自拍的,簡直是觸目驚心。死者生前是個什麼樣子不清楚,照片上的遺體已收縮成了焦黑的一團,沒有一點人的模樣。嶽清蘭禁不住一陣眩暈,馬上產生了一種類似中暑的感覺。
到了走廊頭自己的辦公房間坐下,還沒來得及看一看剛送來的案情通報,院辦公室白主任便跟著進來了,吞吞吐吐說:“嶽檢,得……得給你彙報個事哩!”
嶽清蘭以為又是協作單位迎來送往上的事,也沒意,看著案情通報,頭都沒抬:“白主任,現情況特殊,你分工範圍內的事就別彙報了,按規定辦好了!”
白主任不好說下去了:“好,好,嶽檢,那……那這事我就不說了!”卻站辦公桌對麵不走,繼續嗦著,“這事我也想過找張檢,可張檢忙著批捕組一攤子事一夜沒睡,現剛躺下。找陳檢吧,陳檢又忙著工作協調上的許多事……”
嶽清蘭突然悟到白主任可能真碰到了什麼非彙報不可的事了,這才抬起頭:“好了,白主任,有什麼事就快說吧,大老爺們的,別弄得像個小媳『婦』似的!”
白主任舒了口氣,搓著手道:“嶽檢,我也知道你太忙,按說這種事我們辦公室是可以按規定處理,可人家秦老太非要見你們檢察長一麵,我這也就……”
嶽清蘭聽不下去了:“什麼秦老太?『亂』七八糟的!白主任,這可是辦案組!”
白主任知道嶽清蘭誤會了,忙說:“嶽檢,你忘了?這一百五十六個死難者不都分解到全市各機關單位去了嗎?咱檢察院不也攤了一戶嗎?就是秦老太啊!”
該死,還真把這件事給忙忘了!火災發生後,善後處理的任務實太重了,市委、市『政府』研究以後,搞了個臨時措施,把做死難者家屬工作的任務全分解下去了,全市黨政機關,包括市紀委都分了幾戶。公檢法三家當然不能例外,公安局人手多,分了兩戶,法院和檢察院人手少,也各分了一戶。嶽清蘭還慎重向白主任交代過,說這是一項政治任務,要求院辦公室一定要按市委精神把工作做好。
嶽清蘭苦笑著,做起了自我批評:“對不起,白主任,我真忙糊塗了!你說說吧,咱們這戶的工作做得怎麼樣了?啊?那位秦老太還有些什麼要求嗎?”
白主任挺動感情地彙報說:“嶽檢,總的來說還不錯,秦老太真是識大體顧大局啊!兒子、媳『婦』,還有一個小孫子,一家三口全燒死了,這精神打擊有多大呀,老太太沒埋怨咱們『政府』一句,沒提啥非分要求,隻要見你們領導一麵!”
嶽清蘭直到這時才知道,分到她檢察院的這一戶裏竟然死了三個!而就是這麼一個失去了兒子、媳『婦』、孫子的老太太竟然沒有埋怨我們『政府』一句!多好的老百姓啊,對人家要見你一麵的要求,你還有什麼可說的?再忙也得去!
於是,嶽清蘭把原準備召開的辦案組碰頭會臨時推遲了,和白主任一起去了市『政府』第三招待所,看望被臨時安排住那裏的那位秦老太。
一路上,白主任不斷介紹情況。嶽清蘭因此得知:這位秦老太是早幾年退下來的小學教師,三個兒女兩個定居海外,隻有二兒子一家彭城。二兒子生前是販賣炒貨的個體戶,兒媳『婦』生前是一家私企的倉庫保管員,死去的孫子正好十歲,恰是為了慶祝孫子十歲生日,他們才碰上了這場彌天大禍。
白主任唏噓著,特別指出:“……嶽檢,秦老太小孫子的死亡照片昨天洗出來了,就物證室掛著呢,我去看過,物證編號0301,真慘啊,十歲的孩子啊,活著時那麼天真爛漫,秦老太那裏有照片的,現竟然燒得像隻叫花雞了!”
嶽清蘭這才知道,0301號那焦黑的一團竟是個十歲的孩子!
到得市『政府』第三招待所,馬上看到了那孩子生前的照片,是放秦老太床頭櫃上的,八寸。照片上的孩子虎頭虎腦,托著腦袋趴花叢中,正如白主任所說天真爛漫,嶽清蘭無論如何也不敢把照片上的這個孩子和0301號物證聯係一起。
秦老太正睡靠窗的一張床上打吊針,看上去形如槁屍。頭發枯白散『亂』,兩個眼窩深深陷了下去,目光一動不動地定窗前。如果不是嘴角某根神經時不時地微微抽顫著,嶽清蘭幾乎很難判定床上睡著的是個活人。老人身邊守著檢察院辦公室的兩個女同誌,好像都是來院不久的大學生,嶽清蘭一時還叫不上名字。
白主任引著嶽清蘭走到秦老太麵前,俯下身子對秦老太說話,聲音很輕,像怕嚇著老人:“秦老師,我們嶽檢察長來看您了,您有什麼話要說就管說吧!”
秦老太陷眼窩中的眼珠這才緩緩轉動起來,把目光落嶽清蘭臉上。
嶽清蘭坐到床前,拉起了秦老太的手:“老人家,真對不起,我來晚了!”
秦老太怔怔地看著嶽清蘭:“你是檢察長?就是將來上法庭起訴的公訴人?”
嶽清蘭說:“是的,是的,老人家,我們檢察院的職責就是代表國家對一切危害國家和社會的犯罪分子提起公訴。具體到這個案子,因為事關重大,我也許會以主訴檢察官的身份出席法庭,支持公訴!不過,老人家,這還是將來的事,對火災發生的情況我們目前還調查取證階段,你也不要太急,啊?!”
秦老太眼裏汪上了淚,哽咽說:“好好查,好好去……去取證吧!一個也……也別放過!我見你,就是想告……告訴你,千萬別……別放過他們,那些放火使壞的家夥,還……還有那些該對這事負責任的部門!他們這些當官的是幹……幹什麼吃的?啊?怎麼就讓火燒成這個樣子?連……連消防車都開不進去?一百五十六人啊,就……就這麼走了,我的兒子、孫子,一家三口,就……就這麼走了……”
嶽清蘭連連道:“是的,是的,老人家,我們絕不會放過任何犯罪分子!”
秦老太掙紮著坐了起來,淚流滿麵:“嶽檢察長,你……你們不能光這麼說啊,要……要動真格的!這……這都好幾天過去了,怎麼……怎麼還沒查出個結果?啊?大家都……都要上……上街遊行了,要……要向你們討說法啊!”
白主任一旁『插』話道:“嶽檢,這情況我知道,一些受害者家屬麵對這種突如其來的打擊,心理上難以承受,加上社會上各種猜測議論都有,情緒就很激動。昨天二招那邊就有幾個受害者家屬來找過秦老師,商量遊行的事,秦老師沒同意去。”
嶽清蘭心裏真感動:“老人家,為這我得謝謝您,『政府』得謝謝您啊!”
秦老太任淚水蒼老鬆垮的臉上流著,喃喃說:“遊行有……有什麼用啊?人走都走了,該走的不該走的都……都走了!你們不知道,這……這事都怪我啊,我怎麼就想起給小孫子過……過這十歲生日呢?怎麼想起來讓……讓他們到金『色』年代去唱歌?金『色』年代一個小包間二……二百塊,一杯可樂賣十五塊,誰……誰去得起啊!小孫子鬧了多少次啊,他爹媽都沒……沒同意,舍不得花……花這筆錢啊!我這老不死的這是中了哪門子邪,八月十三號偏給了他們五百塊錢,這……這五百塊錢是給他們一家三口買了下……下地獄的門票啊,是我……我害了他們啊……”
麵對這麼一個悲痛欲絕的老人,嶽清蘭真不知該說些什麼才好。
秦老太和淚訴說著:“真……真是黑心爛肺啊,還有人說燒死的都……都是有錢人,燒死活該!老天爺啊,我兒子、媳『婦』兩人的工資加一起不……不到一千五百塊啊,平時一分錢恨不得掰成兩半花,算……算什麼有錢人啊?這叫什麼事啊……”
聽著老人絕望的哭訴,嶽清蘭的心被深深刺痛了,此前對劉鐵山的所有同情和憐憫一時間全被深深的憎恨取代了:如果真是故意放火,這個劉鐵山就是十惡不赦的混蛋,實是不殺不足以平民憤!退一步說,就算是違章作業,大意失火,一手造成了這麼重大的責任事故,這個劉鐵山也該受到法律的嚴厲懲罰,劉鐵山光榮的過去以及他與黃玉禾的私人恩義,這種極其嚴重的後果麵前都不值一提!那種反社會情緒是絕對不能容忍的,別說秦老太兒子媳『婦』不是什麼有錢人,就算是有錢人,就算是發了不義之財的有錢人,也不該落得這麼一個悲慘的結局!除了法律的製裁,誰都沒有以非法手段報複不義的權力,誰都沒有以暴易暴製裁他人的理由,這是一個法製國家和社會必須遵守的基本規則,否則一切就會『亂』了套……
回去的路上,嶽清蘭心裏真不好受,秦老太的哭訴聲仍連綿不絕地耳畔回響,避不開,躲不掉。花叢中的孩子和0301號物證照片上的焦炭不斷交替地出現她眼前,睜眼閉眼都看得見。黃玉禾昨天還譏諷她,說她是部鐵石心腸的法律機器。嶽清蘭想,如果真是這樣就就好了,真是機器的話,她就沒有這許多哀傷和痛苦了。可她偏偏不是一部法律機器,而是有血有肉的人,是人之妻,人之母,秦老太一家悲慘的遭遇麵前,那幅0301號物證照片麵前,她不可能無動於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