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是萬遵曆四月初三。
按照薑國民俗,每年四月初三都要清掃屋舍齋戒更衣,因為四月初四正是清明祭祖之日。
從一大早起,整個固陽鎮就家家戶戶門戶大敞,洗衣的洗衣,晾被的晾被,街角巷尾中不時傳來婦女的責罵和孩童的哭喊聲。往常並不熱鬧的街道上,也多出了幾個售賣香燭花圈的攤位來。
晌午時分,一個瘦高少年從鎮東頭方向緩緩走來。
他麵容方正,雙眼清澈異常,筆直的鼻梁下,幹澀的嘴唇兩角微微上翹,兩側臉頰仿若刀削般棱角分明,若不是麵容蠟黃仿佛大病初愈一般,倒也稱得上英俊。
路過一個香燭花圈攤位時,少年腳步微微一頓。
攤主正欲開口招攬,卻見瘦高少年歉意一笑,轉頭緩緩向孫家老宅走去。
少年正是剛從楊家窯回來的孫憶安。
孫憶安來到自家老宅門前,掏出掛在胸口的鑰匙,打開長滿綠鏽的銅鎖,輕輕地推開大門。
望著眼前青石板縫隙中長著些許雜草的院落和朱漆斑駁的房屋門窗,他有些怔怔出神起來……
他家原本是固陽鎮上數一數二的殷實人家,家中從祖輩手中傳下來百十畝水田,鎮上還有幾間鋪子。
但自從他記事起,家裏的日子就一年比一年拮據,直至他爹孫滿堂死前,除了眼前這套老宅外,便一無所有了。
聽人說,他娘羅氏在他剛過百日之後,就忽然得了怪病,原本豐腴的身子骨迅速消瘦衰老,硬撐了數月後,就撇下他和他爹撒手人寰了。
世事從來都是福無雙至,禍不單行。
就在他娘死後不久,尚在繈褓中的他也染上了怪病!
原本胖乎乎的小娃兒,竟然和他娘一樣,迅速消瘦幹癟了下去,眼瞅著就要隨他娘而去了。
這讓還未從喪妻之痛中緩過勁來的他爹孫滿堂焦急萬分,隻得帶著他跑到百裏開外的寧洛郡四處求醫。
哪知偌大的寧洛郡,好些個名醫聖手,竟然無一人能瞧出他所患何症,更談何醫治。
或許是他爹救子之心打動了上天,或許是他命不該絕。
就在他爹孫滿堂幾近絕望之際,某日在街頭偶遇一名白須飄飄的遊方郎中,手持彩邊白底平津帆,上書“妙手仁心專治疑難雜症,精移良德化解萬民苦痛”兩行大字。
這種自稱懸壺濟世的遊醫不少見,但大多都是些招搖撞騙之輩,並沒有什麼真本事。
若在平常時,他爹孫滿堂根本不會理會,但此刻幼子命在旦夕,便心存心存一絲僥幸,請那遊方郎中瞧上一瞧。
誰知,還真讓這郎中瞧出了門道!
遊方郎中把完脈後,一撚長須說他生機消耗過剩,以致出現未老先衰之像。
需用冰山雪參固本,百年黃芪培元。再配以數十種同樣珍惜異常的大補之物每日服食,方能暫時保住性命。
隻是這種天材地寶價值不菲,而且也隻能治標不能治本,一旦停藥,怕是隻能落個人財兩空的下場。
孫家七代單傳,到了他爹孫滿堂這一代,眼瞅著年過五旬了,才盼來他這麼一根獨苗,一聽能吊住兒子的小命,哪還管什麼財不財的,重金打發了遊方郎中,立即照方抓藥。
幾副藥下去後,他稚嫩的小臉上果真恢複了一絲血色,這讓他老爹高興地老淚縱橫。
從此之後,他就將各種大補之物當下飯菜吃。
頭幾年,靠著殷實的家底,他爹孫滿堂尚能負擔的起昂貴的藥錢。
但幾年過後,他家的日子就捉襟見肘起來,於是逐漸的開始變賣鋪子、田產、家畜……
直到他十二歲那年,他爹孫滿堂也因操勞過度倒了下去,不久之後就駕鶴西去了。
好在他爹生前為人和善,那些年家境好時也時常接濟一些個貧苦人家,如今身後隻有他這麼一根弱苗,鄰裏鄉親們看在眼裏也著實不忍,於是大夥便幫襯著草草地入土為安了。
那時他還小,一開始還能在左鄰右舍家混一頓飽飯吃。隻是這時間一長,也就不怎麼受人待見了。
有時餓極了,他就上山采些野果,或是下河摸些小魚小蝦勉強充饑。
後來,鎮東頭開磚窯的楊家掌櫃見他著實可憐,動了惻隱之心,便招他到窯上做些清點磚瓦數目、燒水端茶等不出力氣的雜活。
好在他爹孫滿堂生前對他十分寵愛,三歲起便教他讀書識禮。所以雖然那年他才十二歲,但也寫得了字、識得了數,待人接物也乖巧。
窯上一眾窯工憐他身世淒慘,有意無意的,都對他照拂一二,倒也讓他勉強混得一口飽飯吃。
日子一晃就是四年,如今孫憶安已經年滿十六了。
將老宅裏裏外外打掃幹淨後,天色已經完全黑了,孫憶安推開自己從小住著的那間偏房門,和衣躺在了木床上,但並沒有很快就睡去。
因為他知道,接下來的兩個時辰,他身上的怪病就要發作了。
果然,當天上那輪新月從淡淡的印痕轉變成皎潔的銀勾時,無比熟悉的一幕準時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