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秉禮自兩歲八個月,粘著外婆田尹氏的床上不走,給韓忠烈和田鳳騰出了伸胳膊、蹬腿子的地方。往後的幾年,韓忠烈還真就把洞上的一五一十隔三差五地說給了田鳳,小時候讀過幾行書的田鳳也是個靈光人,一點就通,一學就會。後來,洞上的好多事,韓忠烈倒過來卻要問起她了。
田鳳第二胎出懷了。韓忠烈掙大錢、成大家、立大業的勁頭眼看要旺開來,在他大門大戶地生活著恨不得一天多出幾個時辰的時候,韓世逢回到了韓家壩,回到了韓府。
韓世逢穿著一身黑裳、戴著黑色瓜皮帽,閔六爺熱熱地將他接進屋。韓世逢衣帶寬大,沒有閔六爺的攙扶看不出多少老態,倒是這麼一攙,攙出了歲月不饒人的無奈,倆老兄弟身挨著身坐下。
“老爺,您瘦多了!也老些了!回家吧?……咳,咳……”閔六爺說著又很咳起來,
“六爺,您麼子咳成這樣噻?是在洞上累的吧?”韓世逢有些來氣地說,“走時,我交代的兩個人,一個都沒給我看好,還盡找事!”
“忠烈做得多好!家擴了、業成了,跪到老祖宗麵前也光亮不是?!”閔六爺說,“還是回來吧,一家人團團圓圓的多好。”
韓忠烈在竹林裏看姚麼、雷麼挖冬筍,是看到一個人像他父親進了韓府,跑回一看果然是韓世逢:“大!您回來啦?”轉而他又退出去,衝著後院喊:“田兒!大回來了!趕快炒菜備飯!”
田鳳挺著肚子進屋來,滿麵笑容地給韓世逢請安問好。韓世逢也笑著向田鳳點頭:“秉禮姆,你辛苦了!”
“大,您的屋子我們一直收拾著,等著您隨時回來隨時住呢。”田鳳說,“我這就給您再曬曬被子去!”田鳳出門時,給韓忠烈丟了一個眼神。
“撥——咚——撥——咚——”韓秉禮從後門挪著小腿,繞過鼓壁進來了。他見到穿著怪怪的而又陌生的韓世逢,小臉猛地憋住笑容,頓時生出怯意來,靠到鼓壁的側柱上,定眼在看。韓忠烈招呼韓秉禮過來喊爺爺,小家夥把撥郎鼓頂著下巴,咬著嘴、不吭聲。韓忠烈正準備去抱他,聽到田尹氏從後院喊著“秉禮”攆了過來。田尹氏見到韓世逢,驚了一下,忙說:“他爺回來啦?!”田尹氏低頭用手揪了韓秉禮的鼻涕,勸著說:“快喊爺爺噻!爺爺不回來你天天吵著要爺爺,爺爺回來了你又不喊。”
韓秉禮原以為外婆來了會幫他,哪曉得她跟他父親一樣讓他喊這個不認識的人叫“爺爺”,韓秉禮“哇”地哭開了,田尹氏慌忙抱起他:“哭麼子噻?”
閔六爺見韓世逢有些尷尬,打了圓場:“這孩子太認生,我回來後,兩三天了才跟我親熱。”
韓忠烈多少有些氣,吼了一聲:“滾遠點,快要識字的人了,爺爺都不會叫。”
“他爺,你們坐著講事噢?”田尹氏說著,吃力地抱著韓秉禮從後門走了,屋裏人還能聽到她在說,“那是爺爺,秉禮見爺爺不喊,就不乖了……”田尹氏聲音大大的。
韓世逢的注意力很快從孫子身上回到他來韓家壩的目的上來了,他冷冷地說:“龍王集的洞神廟是你蓋的噻?”
麼子回來問起這個噻?韓忠烈心裏在打鼓,卻沒有急著接話。他是經過事的人了,已經學會了聽話,好話歹話都要聽到底。
韓世逢好像也沒有想著讓韓忠烈回答,因為他接下來的話是連貫的,他說:“你能得很啦,能得蒲陽快擱不下你了。蒲陽要大洞商有大洞商,要小洞商有小洞商;要知縣有知縣,要鄉紳有鄉紳,憑麼子由你伸頭建個洞神廟?這下不得了啦,洞神才進廟,門都還沒有安,燒香跪拜的是一撥多似一撥啊。”
韓忠烈看看韓世逢,又看看閔六爺,依然一臉茫然。
韓世逢突然生硬地說:“儺壇師公要阻止你繼續修建洞神廟!”話像犁頭下地一樣,一犁一條溝。
明白了,韓忠烈的心裏的那根吸滿油的燈草被“師公”點燃了,照得透明。不想讓韓世逢再說下去,他要有態度了,無意間又把手往腰上一叉:“師公憑麼子阻止我修建洞神廟!?修建洞神廟怎麼啦?蒲陽成千上萬人靠洞吃飯,自古水有水神、橋有橋神、洞有洞神,連個鍋灶還有灶老爺把著,哪行都有哪行的神,有神就要供。山上有這麼多的洞、這麼多的人打膏熬鹽,哪個不經意惹惱了洞神也是有可能的。神就是人,人就是神,通著一個理。禮多人不怪,我修建一座廟宇、塑造一個洞神。靠洞吃飯的人,初一能來燒把香、十五能來磕個頭,洞神能不受用噻?洞神受用了,能不保佑大家噻?大,我講了您別多心。你和師公的儺是麼子?說白了也就是個神,隻是可能比洞神大點。這與我們洞神井水不犯河水,可師公為麼子要阻止噻?師公那是害怕,害怕我的洞神在蒲陽大過他的儺神!”
韓世逢還從來沒有見識過兒子如此伶牙俐齒,他氣得四肢發抖:“放屁,你放屁!一個小洞神還想超過儺神,純屬放屁!韓忠烈,你不要太狂妄,我們是在替天行道!你那算是哪門子東西?你妨礙了我們!你必須停下來,馬上!”
韓忠烈也不饒嘴:“我妨礙你麼子?蒲陽人需要不需要儺神我不清楚,但很多蒲陽人需要洞神,任何人都阻擋不了我修建洞神廟,包括您,還有師公。師公代替不了儺神!儺神不會欺男霸女!”
韓世逢拉著閔六爺的手,怒目以對地說:“你有麼子證據?”
“礦工村無不知無人不曉,被人家丈夫用扁擔從床上攆到了山上,還要麼子證據?”韓忠烈越說越來勁,“儺壇還無償用‘彭天記’的工人做苦役,不是啊?他個心不正的鬼東西,把你裝在壇子裏,當著麵一套,背著你又搞一套,整個蒲陽都曉得,我憑麼子不曉得?現在看來隻有你不曉得!我告訴你,你倒是聽噻?我是你兒子,當麵紅口白牙給你講你都聽不進去,別人誰還肯給你細掰?大!”
韓世逢痛心疾首地說:“家門不幸啦,養這麼個逆子,我愧對先祖啊。這都是些什麼彎彎繞的理啊?!他見儺神不下跪,儺神到了門口他不讓進,這些我都替他在儺神麵前求過無數回。不是當初師公送來兩個儺偶,韓門人丁有這麼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