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3 / 3)

三天後,韓忠烈取回印章,在“韓忠記”當著金虼蚤的麵,將記號章打在紙絹上,隻見紅紅的章印四周陽刻著小篆‘韓忠記忠韓忠記忠’,逆著看四方都是‘韓忠記’,猶如窗欞木雕,古樸典雅。章麵內卻全部陰空,金虼蚤不知何故。這時,韓忠烈伸出食指醮上印泥,摁了進去,一枚不可複製的記號套手紋印章便完成了。

看到金虼蚤驚奇得兩眼放光,韓忠烈說:“兄弟,還有一點你看出來沒有?你看,章體的原來一頭為紅,打上印泥,是不是就是兩頭紅噻!?”

“是的,是的,哥,你真有心計!”金虼蚤說,“我們‘韓忠記’一定紅運高照!”

韓忠烈將記號章擦拭幹淨,放進紅木匣子裏,又套上藍色印花緞子腰袋,遞給了金虼蚤,說:“這枚章在任何時候,隻有你我能打手印。”

“哥,章我不能拿!”金虼蚤說,“我隻對賬目,錢款全對你。洞上的日常開支,我打條子簽字就行。”

韓忠烈笑著又拿出兩枚黑色的牛角扁章:“記號章用於膏鹽交易,打折要用,結賬要用,各種膏票、鹽單要用,不放在‘管事’手裏麼子行噻?雖講章子都要打手印,卻也沒有個名姓,我這裏還刻了你我的私章,配著用就清楚了。”

有了韓忠烈一番交代,金虼蚤這才謹慎地將兩枚章子係好在腰間。隨後,他將“黃誠記”派一位鹽工到“韓忠記”做底的事告訴了韓忠烈。

“屎片布”聽了黃誠玖的話,回到記號,與“掌瓢子”合謀誣陷那鹽工偷了同伴一塊錢,鹽工不承認,便被綁在鹽棚柱子上,打“黃鱔鞭”打得上下跟穿了血衣一樣。之後,又將皮開肉綻的鹽工扒光衣服,扔進膏渣裏“醃鹽蛋”,鹽工實受不了,才應下“偷盜”的口。“屎片布”從中充好,給了藥、養了傷,讓他到“韓忠記”鹽棚找表弟介紹活兒,實是打聽“日地鼠”。謝老八喝了酒、吃了肉,隨便問了兩聲,便讓他上了工。後來還是那鹽工看到“韓忠記”待工人不薄,良心上過不去才找到金虼蚤說了事情的前後。

“‘黃誠記’在算計我!”韓忠烈鐵青著臉問,“那鹽工呢?”

“我給了他幾塊錢,讓他表弟連夜送走了,”金虼蚤說,“他是上江人,留在哪兒對他都不好,‘黃誠記’那麼狠,絕對沒有他好果子吃。”

“黃誠玖還會‘活剝皮’呢,把工人打得滿身傷口,再潑上洞下的鹵水,捆到山口吹風,不到一天,人皮就一塊一塊地剝落下來。”韓忠烈說,“我們也開始用‘把頭’的工人了,往後用的會越來越多,不能就那麼由著‘把頭’不把工人當人。要是那樣,我們寧願不用。待工人好,也是待記號好噻!”

“話是這麼講,可工人自古是‘把頭’的工人,記號都不去插手。不過,以後我們會看看‘把頭’,再講定工的事。”

“給謝老八和我們那鹽工交代一聲,這事記號不做聲。日後多個心眼,等找到了大口,我們才下土,要堵,就得給黃誠玖往死裏堵。”韓忠烈的話硬得很。

閔六爺在記號院外的鬆樹下修拖工的拖子,七八個八九上十歲的童工圍在邊上。

拖工、戽水工最開心的是在又苦又累之後,上洞來能聽到閔六爺講故事。閔六爺也實在是心疼這般童工,他經常說:“這些伢子,牙板才長硬就出來找飯,要不是到了命卡子上,哪個父母狠得下這份心噻?”他幾乎天天都從廚房要一些刮鍋的飯捏成鍋巴團,時不時地接濟一下搶不到飯或吃不飽的童工。他讓韓勸海給膏洞買拖子時,貴點也買木拖子、不買籮拖子,木拖子比篾拖子底光,拖起來順溜。買木拖子也隻買泡桐或杉木的,不買棣樹的,泡桐或杉木比棣樹的木質輕。

閔六爺攆著幾個光腚的戽水工,讓他們趕緊趁天好去曬曬襠,別把小牛牛爛掉長大養不了伢子,並答應晚上給他們講“蒲騷大戰”。他磕了磕拖子上的膏渣,對拖工說:“這麼沉!伢子們,寧願進洞時摸點黑路,也得省點燈油下來。上工時,沾著水,光光這拖子底,拖起膏來不就輕點兒噻?還有,上下洞和拖膏時碰破了皮肉,別抓泥巴亂糊,也得抹點油。”

有個大點的拖工說:“錘工大叔們,巴不得進洞都點我們的油呢。”

“伢子們,人的命天注定。”閔六爺說,“我跟你講啦,這世上隻有九等人的命,沒有十等人,九等之上的是如來、是觀音、是神靈。皇帝是九等,宰相是八等,皇親國戚、大臣巡撫、知府知縣、洞商鄉紳是七等、六等、五等、四等,剩下三個等級的人都是勞命。你們就是一等人,又有麼子法子噻?但一等命,也是命,得先把這個命養住了,興許日後還能長命。命啦,跟你們身子骨一樣是可以長的,能慢慢地一點一滴地往上長。興許就長到的了二、三等人的命,也可能長到四、五等人的命呢……”

“六爺,您又在給伢子們講古呢?”韓忠烈出門時,看到了閔六爺。

“回家噻?”閔六爺拎起一個拖子,“秉禮長得好耍了吧,做夢都想他。”

韓忠烈說:“頑皮死了,麼子東西眨巴眼就抓了,三個女眷帶他一人都快帶不住了。”

閔六爺笑了笑,問道:“沒有見到‘日地鼠’啊?!好多天了,他都在潘家集沒有下來,你要不要去找找?”

“我還是回壩上等著他吧。”韓忠烈說,“六爺,沒事您歇歇,有些事動動嘴就是了。少子在碼頭上,你放心,大褂子穿得周周正正的,我去時差點沒有認出來。”

“我聽金管事講了,”閔六爺說,“你和金管事還得多教教他。”

韓忠烈上記號送印章是一事,其外是在找“日地鼠”,他想在中山或上山打一對大膏洞。蒲陽膏鹽銷路跟天一樣,熱得“狗都快要出汗”。各大記號把從灣上碼頭和孝感鹽市上折回來的大洋、銀票投入了新的一輪再生產。據蒲陽史料記載,這是膏鹽生產三百多年來平均打洞、生爐最多的年月,記號的數量也是曆史之最:記號七十九家,洞數二百六十對,鹽爐兩千五百三十支。僅“彭天記”九月一個月在上山、中山同時開了十一對膏洞。

韓忠烈即便回到了韓家壩,也坐不住,急得團團轉。

終於在一個有點西風的傍晚,等來了金虼蚤和“日地鼠”。還沒等韓忠烈開口,“日地鼠”從金虼蚤背後伸頭進來,笑著說:“韓老板急得不行了吧?”

韓忠烈扳著“日地鼠”肩膀進屋,毫不掩飾地說:“我的哥唉,還用問嗎?上山、下山快打成篩子了,還沒有‘韓忠記’一對洞。你也講了,雞窩裏不可能飛鳳凰,不打大洞麼子當大洞商噻?我能不著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