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忠烈和金虼蚤從坊表街出來,一路無話,街上遇到幾個堂鋪的夥計,有了一些招呼。二人徑直進了蘿卜巷,“田富堂”的招牌不大,但在這個店鋪不多的巷子裏還算打眼。一束陽光透過高大的樹隙,用力地打在“田富堂”招牌上,很亮。跟在後有一步遠的金虼蚤到門口時,快步上前,從腰裏摸出銅鑰匙打開門。
韓忠烈進門看著擺放整齊的雜貨,禁不住感激地說:“兄弟,‘田富堂’能做到今天,你是最大的功臣啊!明天就交給吳達多了,是不是有點不舍得噻?”
“做‘鋪頭’、當‘管事’,都是給你做事,有麼子舍得不舍得?”金虼蚤收拾爐子要去燒水泡茶。
韓忠烈說:“你先不忙這個,去要幾個小菜,點心也行,再帶一斤義和酒來,我們兄弟倆邊喝邊談。”
金虼蚤出了蘿卜巷左拐有好幾家熟食店,點了葷素相當的四個菜,打好包,又到“吳一壺”作坊吊了二兩一吊子的五吊子義和酒。回到店鋪,韓忠烈已將桌凳碗碟擺好,泡茶的水也在過道的柴爐裏“滋滋”地發聲。
金虼蚤一邊擺菜一邊說:“你手真快,等我回來收拾就行了,你是老板!”
“在你麵前我稱哪門子老板噻,”韓忠烈倒上酒說,來,這一碗是我敬你的。”
金虼蚤說:“哥,你這碗酒我接著喝了,你得讓我把幾句話講完,這些話我在肚子裏翻了多少遍了。往後在家裏,你麼子叫我都行,但在外頭不行,你是老板,我是夥計,該麼子叫就麼子叫,不能大小猴子不分。”
“你扯蛋,你不叫我老板我就不是老板了?隻要結結實實地掙錢,叫麼子還能長塊肉?”韓忠烈端著碗說,“隻不過在有些大麵子上,過得去就是了噻。喝酒!”
說是說韓忠烈敬金虼蚤的酒,金虼蚤是兄弟,他還是搶著“先喝為敬”。
韓忠烈看著金虼蚤,心痛地說:“點爐開洞這段日子,你跑得腳後跟打屁股尖子,看你現在黑瘦的……”
金虼蚤無所謂:“我就是這麼個黑瘦人。”
“有你個好兄弟幫襯著,真是我前生修來的福啊!來,我再敬你一碗。”
“到蒲陽來四年了,我最值得的就是認了你這個哥。”
倆人你一來我一回,喝開了,話就往一塊攏。說了一通記號職員,韓忠烈提醒金虼蚤不要以為用了幾個“田福記”的“老人”就放不開手腳,他說:“兄弟,我講兩句話,你千萬不能多心,‘韓忠記’的產業有一半是你的,我心裏有這杆秤呢,所以我才講這話……”
金虼蚤說:“這叫麼話噻?哥,我給你做事,還圖著得麼子啊!?你講麼子,我都聽著、記著。”
“這也是做了這個洞商,我才想著洞商的事噻。前頭有個‘田福記’,我們不能不講它,王洪來麼子能在漢口‘拋膏’,像導火索一樣引爆了‘田福記’?……田老板的手放得太鬆,是有古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但也不能像蒲陽洞商這樣,一張網撒出去,連繩子都給了‘管事’,有魚沒魚、魚多魚少,賣多少錢、收多少錢,‘管事’講了算噻?皇帝麼子時候把玉璽叫別人管過……兄弟,你真的不能多心!”
“哥,你講的都是理。王洪來要是沒有了田老板的印鑒,就拋不成膏。”
“哎!我講的是這個理。你做的這個‘管事’,不是其他記號的‘管事’,你等於是我,那不一樣。再講講,我做的那個‘管錢’,也是個大窟窿,一個人既管錢又管賬,要不我倆麼子能想著起了個‘田富堂’噻?‘韓忠記’的‘管錢’不能再跟其他記號一樣,得分兩個人,管錢物的是一個、管賬本的是一個。兄弟,你上洞上負責來選這兩個人。”
金虼蚤絲毫沒有多心:“哥,隻有你把我當著一個娘胎裏生的兄弟,才講這話。多話我不會講,話在酒中,我再敬哥一碗。”
“來來來,喝酒!喝完酒,回家看兒子去。”
“我也去,我早想秉禮了,”金虼蚤說,“上回我讓送貨的從下江給秉禮捎個撥郎鼓還沒有送過去呢。”
“看你忙成麼樣子,還想著他。”韓忠烈說到韓家壩,光一個韓秉禮夠他說上一天一夜。
金虼蚤其實還想給韓忠烈說點關於娟子的什麼事,話到嘴邊上又吃了下去,和韓秉禮的撥郎鼓一起,他還給娟子買了一把五彩真絲線,他見過娟子往韓秉禮的兜兜上繡的鯉魚跟現從大富水裏抓起來似的,活蹦亂跳。
進了韓家壩,有兩個佃戶為給晚稻田裏搶水打得頭破血流,剛被壩上人拉開了。
“天是洞上的天!膏洞幹得冒煙,鹵水見土就幹,可到大富水東邊去一瞅,插下去的中稻帶著稻包愣是放不進水、揚不了花,晚稻秧插都插不下去,苦了這些佃戶了。”韓忠烈說,“你信不信?明年才是真正的荒年餓死人呢。”
金虼蚤轉轉眼珠子:“現在收些糧食放著,也許是個好路子。”
“不敢支這個大的攤子吧?”韓忠烈想了想,“記號和鋪上是都賺了些錢,可膏園子要建吧?我還想著到上山和中山打一對大洞,不能老在下山吃雞窩膏吧?可我幾次與‘日地鼠’套話,他都叉開了,我估摸他有他的打算。”
“今年一定要再打大洞,這事得聽‘日地鼠’的。”金虼蚤說,“現在收糧肯定比打膏熬鹽掙錢,看這年景……”
韓跛子一起一落地拐著,喊一聲韓忠烈,他好像也是去拉架的。出於禮節,韓忠烈停下等著他。
金虼蚤放下了話,搖著撥浪鼓,“撥咚——撥咚——”進了韓府。
韓忠烈請“一刀堂”堂主刻了一枚在蒲陽洞商界前無古人的記號章。他精選了一塊方型壽山石,印章小稿是他自己的設計。“一刀堂”堂主看後,說刻章六十三年來,第一次見到韓忠烈如此巧妙的設想,連連稱奇並願意盡一生之技法刻好這枚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