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筆錄,你哥哥後來曾重返山西。
是。幾百年後另一次大規模的移民。那是1968年,我哥哥從北京出發,宿命般踏上了先祖的移民之路。那年他二十二歲。我哥哥說1968年的北京站站前廣場一如當年古老的大槐樹下,成為親人送別和哭聲的海洋。我母親、姐姐、父親,還有我,我那時十歲,在站前揮動著手臂。我們還有更多像我們一樣的人,至今不會忘記那最後時刻一聲尖厲的汽笛聲:“哭,哭—”火車叫送行的人哭,本來多數人都還忍著,這下叫哭,所有人都一齊哭起來。母親兒子扶車牽手而行,汽笛撕心裂肺。杜工部有“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之句,那時沒有汽笛。鳥都驚心,汽笛又該如何?
三十年後我讀到後來瘋了的詩人食指當時寫的《這是四點零八分的北京》,像杜甫的《春望》一樣,我認為《這是四點零八分的北京》同樣是我們詩歌史上的不朽之作,同樣是一個時代的重要證詞:
這是四點零八分的北京
一片手的海浪翻動
這是四點零八分的北京
一聲尖厲的汽笛長鳴
我的心驟然一陣疼痛,一定是
媽媽綴扣子的針線穿透了心胸
這時,我的心變成了一隻風箏
風箏的線就在媽媽的手中
線繩繃得太緊了就要扯斷了
我不得不把頭探出車廂的窗欞
我再次向北京揮動手臂
想一把抓住她的衣領
然後對她親熱地喊
永遠記住我,媽媽啊北京
這首詩寫於1968年12月20日。我部分地引了這首詩。食指是那個時代的天才、代言人,他記錄了我們時代的離亂與驚心。1998年我在沙河精神病院見到了大詩人食指,像我哥哥一樣他已不再年輕,老了,但神誌不錯。離亂仍刻在他臉上,像曆史見證。隨著時間推移,我後來在更多人臉上看到了1968年、1925年、1957年、1851年,直至我的海門先祖離開山西大槐樹下的明代初年。我父親說,我的先祖寧海門當時隻有十四歲,與寧江門等三位兄長被繩索牽著,與更多人捆在一起,玄衣青褲,離開大槐樹下,走在長長的黃煙四起的移民隊裏。
你能確認海門是十四歲?
是一代代傳下來的。家譜上也有記載。我父親聽我太祖父說,移民官員為防止中途有人逃跑,把所有人用繩索串聯起來。我們這一門是海門。海門是四兄弟中最小的一門。最小一門最先與大哥、二哥、三哥在現在的河北省河間縣城被強行分離。十四歲的少年寧海門得到了大哥寧江門的一套“四書”“五經”和一副紙墨筆硯,我父親說,江門要海門不忘讀書寫字,記下家世,將來太平,每門提一部家譜重返山西故裏。
據對縣誌的了解,這一想法始終沒有實現。不過,你是否扯太遠了?
如果我的年齡無法確定,就沒有稱得上遠的事物。四百年算什麼?對於每一個中國人四百年都不算什麼,一千年也不算什麼。你們說的縣誌我不信任,如果你們據縣誌裁定事物,你們會像縣誌一樣荒謬。隨你們便吧。真正的記載在民間,在心靈,在代代離民的血液,在母親和祖母的夜晚,在剛出世的嬰兒的搖籃裏。事實是,江門的想法部分地實現了。我母親說,1951年春天或者秋天吧,一個中國近代史罕見的和平年景,江門後人出現在河北境內。他們一行七人,從安徽過來,騎著馬,一路尋訪,為首的是一個幹部裝束的人,五十多歲。我母親說看上去是個不小的幹部。那時我父親不在家,他在北京,已經有一份產業,開了一家織布廠。我父親不在家我母親抱著我姐姐,牽著我四歲和六歲的哥哥出來迎接江門的人。縣上早就有報信兒的來,說安徽江門後人千裏迢迢去山西祭祖,先到河北來探望海門後人,這件事在我們村子引起了轟動。數百年來這個村子沒有一天不在談論當年大槐樹的事,即使日本人占領了這個村子,四十五次燒過這個村子,殺了數十名族人,但人們甚至在地道裏用土槍瞄準日本人的時候,還在談論江門和海門。江門的人來了,據說為首的人也是個抗戰英雄,寧莊兒全村的人出來隆重迎接,我大伯把江門一行迎請到了寧氏家譜祠堂。江門先祖牌位赫然在目,我大伯把一部完整的海門近二十代寧氏家譜交給了江門的人,江門的人施大禮跪接了。江門的人說,江門的家譜隻記了幾代,很早就中斷於戰火,但他們的子孫牢牢記住了他們是大槐樹下的人,他們的先祖是寧江門。他們尋訪過另兩門的蹤跡,沒有一點音信。現在他們看著一代一代一支一支大樹般的海門總譜,不禁熱淚縱橫,他們說,還去山西幹嗎,不去山西了,就認這兒是祖了,說罷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