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節
大寒時分,弄底有個高郵女人,半夜把炭爐拎進棚子。取暖,溫菜。嬰兒啼哭令她分神。一錯手,炭火舔了木牆。夜風裹起火,猛獸撲食一般,撲向草屋竹房。密匝匝的棚戶區,瞬即燃起一片。
煙霧籠近時,榔頭正憋了一泡尿,半醒不醒的。抽抽鼻子,透不過氣,以為自己醉著。忽聽呼救聲,一骨碌驚醒,在破棉絮褥子上摸索,摸到婆娘了,掰過她的肩膀,往她胸前掏。婆娘罵道:“老屄樣子,偷鑰匙拿酒喝是吧。”
“著火啦,著火啦”,他拍打兒女們。婆娘瞥見玻璃窗角上的紅光,也“觀音娘娘、火神爺爺”地喊起來,滿屋子抓值錢東西。宋沒用醒不來,耳邊隱有喧嚷,於是夢見父親毆打母親。有人在夢中將她提起。那是她的父親,拎她出去,扔在垃圾堆前。又回來開櫃子鎖,取了黃鱔酒,往弄口跑去。
宋沒用被凍醒,嗆了一鼻子焦臭味,咳嗽起來。遠處亮汪汪的。孩子哭,女人喊,野狗又咬又跳。男人們甩著棉被,揮著掃帚,被火逼散開來。人頭亂撞,光影幢幢,仿佛在演江北大世界的木偶戲。
宋沒用懵懂懂起身四顧。她自小遭遇五六次火災,這次最重。整條弄堂燒塌了,空氣燙得她麵頰生痛。忽有人過來,拽住她,邊咳邊問:“看見我家丫頭沒?”宋沒用搖頭。這才回過神,軟著兩條腿,想尋家人。不知往哪尋,兜兜轉轉,往煙火稀淡處去。
宋沒用轉到大垃圾堆背後,見暗綽綽站著人。哭泣的,歎氣的,嘁惻說話的。驀然有個細聲音,紮了她的耳朵:“宋沒用。”宋沒用肩膀一抖,退回去。那人拉著她,往邊上疾走。宋沒用被扯得手腕生痛,喘氣道:“二姐,媽媽他們呢?”
二姐停下,環顧左右。宋沒用見她麵頰熏紅,眼白像狼一樣閃爍。“宋沒用,”她聲音悶塞,“你也不小了,凡事要靠自己。離死老太婆遠一點,否則這輩子就完了。”
宋沒用感覺不妙,抓住她的袖管。
二姐又道:“我真傻,早該想通的,為什麼現在才想通。”
宋沒用一撲,抱住她的腰。
二姐掰她手指,“你做什麼?”
“你是不是要走?媽媽說你要跟上海男人走。”
二姐一掌拍在她腦袋上。宋沒用不鬆手。
“你放開,我不跟男人走。”
宋沒用隻顧抓緊。
“我就覺得,這麼活著沒勁。”
宋沒用不明白。活著就是活著,什麼有勁沒勁的。二姐為啥想這個。
“沒用,乖,放開。我留了些錢,夠你們用一陣,我不欠這家什麼了。”
宋沒用哭不出聲,一下一下喘氣。
二姐掐她手背,又拿胳膊肘頂她,“你就幫著那死老太婆,我白疼你了,”倏然抽了手,指著遠方驚呼,“糟了,爸又醉了,躺在火裏呢,火,火。”宋沒用扭頭看。二姐猛力一推,跑脫了。宋沒用姿勢不變,仿佛仍舊抱著什麼人。她怔視她的姐姐,跑過火光,跑過人群,跑過垃圾和廢墟,從自己的生活裏,永遠地跑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