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華 難逃劫數(3 / 3)

廣佛和彩蝶經過漫長的麵麵相艦以後,他們毅然地來到了屋外。他們十分幹脆地體現了命運的意誌。他們出門以後繞過了幾棵從房屋的陰影裏挺身而出的樹木,但他們沒有注意樹梢在月光裏顯得冰冷而沒有生氣,顯然這是不幸的預兆。那個時候廣佛的智慧已被情欲湮沒。直到多日以後,廣佛的人生之旅行將終止時,他的智慧才恢複了洞察一切的能力。然而那時候他的智慧隻能表現為一種徒有其表的誇誇其談了。

廣佛在臨終的時刻回想起那一幕時,他才理解了當初他和彩蝶沙沙的腳步聲裏為何會有一種噬世的噪音。這噪音就是那男孩的腳步。那時候男孩就在他們身後五米遠的地方。但是當廣佛發現他時已是幾分鍾以後的事了,那時候男孩的手電光線照在了他的眼睛上。男孩幹涉了廣佛的情欲,廣佛的憤怒便油然而生,接著廣佛的災難也就翩翩來到了。

那天晚上他們並沒有走遠,他們出門以後隻走了十多米,然後就在一片陰險閃爍的草地上如跌倒一樣地滾了下去。於是情欲的洪水立刻把他們衝人了一條虛幻的河流,他們沉下去之後便陷進了一片汙泥之中‘以至那個男孩走到他們身旁時,他們誰也沒有覺察。首先映人男孩眼布的是一團黑黑的東西,似乎是兩頭小豬被裝進一隻大麻袋時的情景。勃而當男孩打亮手電照過去時,才知道情況並不是那樣,眼前的情景顯翔更為生動。所以他就在他們四周走了一圈。他這樣做似乎是在挑選最珍想的視覺位置,可他隨即便十分馬虎地在他們右側席地而坐。他手電配光線穿越了兩米多的空間後,投射在他們臉上,於是孩子看到了兩張昭形的臉。與此同時那四隻眼珠裏迎著光線射過來的目光使孩子不寒而栗,所以他立刻將光線移開,移到了一條高高蹺起的腿上,這條腿像是一相冬天裏的樹幹,褲管微微有些聾拉下來,像是樹皮在剝落下來。最上頂是一隻漂亮的紅皮鞋,那麼看去仿佛是一抹朝霞。腿在那裏瑟瑟搖晃,不久之後那條腿像是斷了似的碎然彎曲下來,接著消失了。然而另一穿腿卻隨即挺起,這另一條腿的尖端沒有了那隻早霞一樣的紅皮鞋,也任有褲管在微微聾拉下來,什麼都沒有,有的隻是一條腿,這條腿很純粹孩子的手電光照在那上麵,如同照在一塊大理石上,孩子看到自己的手電光在這條腿上燎亮地奔瀉。然後他將光線移到了另一端,因此孩子灌到的是一隻張開的手掌,手掌仿佛生長在一顆黑黑的頭顱上。他將光到的焦點打在那隻手掌上,四周的光線便從張開的指縫裏流了過去。隨無手掌突然插人了那黑黑的頭顱,於是一撮一撮黑發直立了起來,如同一叢一叢的野草。接著黑發又垂落下去,黑發垂落時手掌消失了。孩子愜重新將光線照到他們臉上,他看到那四隻眼睛都閉上了,而他們的嘴貝無力地張著,像是垂死的魚的嘴。他又將光線移到剛才出現大腿的地方光線穿過了那裏以後照在一棵樹上。剛才的情景已經一去不複返了,女今呈現在手電光下的不過是一堆索然無味的身體。於是他熄滅了手電。

廣佛從地上爬起來時,孩子還坐在那裏。他回頭看了看彩蝶,彩繆正在爬起來。於是他就向孩子走去,孩子的眼睛一直在看著他,那雙團睛像是兩隻螢火蟲。孩子坐在那裏一動不動,月光照在他身上仿佛他多上披滿水珠。廣佛走到他跟前,站了片刻,他在思付著從孩子身上哪布部位下手。最後他看中了孩子的下巴,孩子尖尖的下巴此刻顯得白森森的。廣佛朝後退了半步,然後提起右腳猛地踢向孩子的下巴,他看到孩子的身體輕盈地翻了過去,接著斜躺在地上了。廣佛在旁邊走了幾步,這次他看中了孩子的腰。他看到月光從孩子的肩頭順流而下,到了腰部後又魚躍而上來到了臀部。他看中了孩子的腰,他提起右腳朝那裏狠狠踢去。孩子的身體沉重地翻了過去,趴在了地上。現在廣佛覺得有必要讓孩子翻過身來,因為廣佛喜歡仰躺的姿態。於是他將腳從孩子的腹部伸進去輕輕一挑,孩子一翻身形成了仰躺。廣佛看到孩子的眼睛睜得很大,但不再像螢火蟲了。那雙眼睛似是兩顆大衣紐扣。血從孩子的嘴角歡暢流出,血在月光下的顏色如同泥漿。廣佛朝孩子的胸部打量了片刻,他覺得能夠聽聽肋骨斷裂的聲音倒也不錯。這樣想著的時候,他的腳踩向了孩子的胸肋。接下去他又朝孩子的腹部踩去一腳。然後他才轉過頭去看了看彩蝶,彩蝶一直站在旁邊觀瞧,他對彩蝶說:

“走吧。”當廣佛和彩蝶重新走人東山的婚禮時,森林的妻子還在嚎陶大哭。所以誰也沒有注意到他們推門而人,因此他們若無其事的神態顯得很真實。在所有人中間,隻有森林意識到他們兩人剛才開門而出,但是森林此刻正在被仇恨折磨,他無暇顧及他們的回來。於是彩蝶便逃離眾目睽睽,她可以神態自若地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然後她又以同樣的神態自若,看著廣佛怎樣走到那夥竊竊私語者身旁,她看到廣佛朝喜氣洋洋的東山微微一笑,隨後俯下身對一個男人說了一句話,她知道廣佛是在說:“我把你兒子殺了。”在那個男人仰起的臉上,彩蝶看到一種睡夢般的顏色。接著廣佛離開了那夥人,當廣佛重新在彩蝶身旁坐下時,彩蝶立刻嗅到了廣佛身上開始散發出來的腐爛味,於是她就比廣佛自己更早地預感到了他的死亡。與此同時,她的目光投射到了露珠的臉上,她從露珠臉上新奇地看到了廣佛剛才朝那夥人走去時所擁有的神色。因此當翌日傍晚她聽到有關東山的不幸時,她絲毫也驚訝不起來,對她來說這已是一個十分古老的不幸了。

聚集在東山婚禮上的那群人像是被狂風吹散似的走了。沙子是第一個出門的,他出去時晃晃悠悠像一片敗葉,而緊隨其後森林那僵硬的走姿無疑是一根枯枝的形象。他們就這樣全都走了‘東山感到婚禮已經結束,所以他也搖晃地站起來,朝那扇半掩的門走去。他走去時的模樣很像一條掛在風中的褲子。那個時候東山的內心已被無所事事所充塞,這種無所事事來自於剛才情欲的滿足和幾瓶沒有商標的啤酒。因此當東山站起來朝裏屋走去時,他似乎忘掉了露珠的存在,他隻是依稀感到身旁有一塊貼在牆上的黑影。於是他也就不可能知道此刻對露珠來說婚禮並沒有結束。如果他發現這一點的話,並且在此後的每時每刻都警惕露珠的存在,那麼他也就成功地躲避了強加在他頭上的災難。然而這一切在他作出選擇之前就已經命中注定了。東山一躺到那張床上就立刻呼呼睡去,命運十分慷慨地為露珠騰出了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