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迷心蠱 第一章 夢裏不知身是客(1 / 3)

第一眼看到他,她就覺得他是有故事的人。

靜謐的苗疆清晨,有早起的鳥兒在林中嬉戲,震得山中樹葉輕晃,灑落一地露珠,宛如下過一場夜雨。

而他就躺在這滲人的涼意中,衣擺沾了血氣,修長的指節握著不知什麼物件,側臉割開朦朧的霧氣,清晰得映入她的心裏。

隻一眼,便記了一輩子。

唐益轉醒已是三天後。正午的陽光從窗欞射入,有些刺眼。這是在哪……半夢半醒間,門口傳來細細的腳步聲,他一個翻身起床,手中劍弩出鞘,開膛,上箭,瞄準,一串動作一氣嗬成,幹淨利索毫不拖泥帶水。

而開門進來的卻隻是個美豔的苗族女人。她端著個木盆,轉身放在門邊的竹桌上,淡淡得說:“用武器指著第一次見的救命恩人可不太好。”

唐益執弩的手沒有動:“我這是在哪兒?”

“苗疆。”

“你是誰?”

女人將布塊從盆中撈出,掛滿銀飾的素手叮當間擰幹水,轉身略無奈得說:“內傷還沒痊愈就不要亂動。”說話間似有飛蠅入屋,嗡嗡聲吵的他一陣心煩。

“這就對了,乖乖再躺幾天吧。”

意識墜入混沌前,他看到了她雪白的肌膚鮮紅的雙唇,額頂傳來涼涼的感覺。

沉沉睡去。

再醒時是午夜。一輪圓月當空,銀色的光影將苗家寨子籠罩在神秘之中。唐益輕手輕腳得起床,在月光下搓了幾組暗器,側耳聽了聽隔壁房間平穩而微弱的呼吸聲,推開門一個縱身飛上樹枝。

嘎!嘎!

縱使唐家堡輕功身輕如燕,多日未動大病初愈的身體仍是稍顯遲鈍。幾隻被擾清夢的烏鴉不滿得飛走,嘎嘎叫著撲騰著翅膀重歸山林。

再歸寂靜。

唐益長出一口氣,確定周圍無人後,跳下樹枝:動靜這麼大還不如靠走的。正當他準備落地時,驀地發現草叢中盤臥著一條碗口粗的青蛇。似是感受到了什麼,青蛇抬頭望他,嘶嘶得吐著信子,火紅的雙瞳搭著月夜下翻著銀光的鱗片,有說不出的詭異。倒吸一口冷氣,唐益憑空提氣,一個躡雲衝出去十幾尺,在草地上打個滾平安落地。再回頭,那條蛇已扭動著身子鑽入樹叢。

苗疆還真是毒蟲遍地啊。

抹掉頭上的冷汗,他深吸一口氣平息因硬性運功造成的少許混亂的經脈,回頭,發現一對赤裸的玉足。

還有遍地的蛇蠍美人。

他如是想。

“大俠這般著急可是佳人有約?”苗女的聲音若金石相撞般不勝好聽,在唐益耳中卻是不甚詭異。

“你是誰?”唐益握緊腰間的弩,沉聲問。

苗女掩麵而笑:“在苗疆互通名姓可是訂婚的步驟呢~”她緩步靠近,“還是說唐大俠看上了奴家的姿色呢?”

“站住別動!”唐益唰一聲從腰間拔出弩機,扣動機關,弩箭出竅,擦著苗女的耳鬢,割斷幾縷青絲,將她的耳墜釘在了身後的樹幹上。“姑娘莫再取笑。唐益謝姑娘救命之恩,隻是此次前來有要事在身,若姑娘再行阻攔,休怪我弩箭無眼。”

“弩箭無眼,人可有心?”苗女捋順耳鬢的碎發,笑得雲淡風輕,“苗疆毒蟲遍地,毒霧彌漫,加之唐大俠重傷剛愈,動不得真氣,隻怕路上是凶多吉少啊……”

唐益垂下手中的弩:“你想幹什麼?”

“大俠請帶我一起上路。”

“為什麼?”

“玖歌。”

“啊?”

玖歌再笑:“我的名字。”

相對於唐益的心事重重、緊張難抑,趕路中的玖歌要顯得輕鬆得多:時而停下來逗弄小蛇,時而追隨碧蝶,時而俯身輕嗅野花,時而踮腳感受清風。

“呐,你為什麼要來苗疆啊?”兩人在小溪邊稍作休整的時候,玖歌蹲在唐益身邊,看著水中遊過的小魚,忽然發問。

“……”唐益沒說話,認真擦拭著弩機。

“呐,給我講講嘛,說不定我能幫到你啊~”玖歌絲毫沒有被沉默打擊到,一邊用手撩著水花,堅持不懈。

“……”

“啊哈,我知道了~”玖歌撩一點水灑在唐益衣襟上,“你一定是師門叛逃者對不對?我真是太聰明了!”

“閉嘴!”唐益驀地轉身,弩機頂住玖歌白皙的下顎,“聽著,我知道你是五毒教眾,我也知道唐門與五毒教自唐書雁之後一直不甚交好。但是,記住了,下麵的話我隻說一遍。”

他深吸一口氣:“我此次前來與門派一點關係都沒有,我也無意與五毒教扯上什麼關係。所以,別再試圖挖掘我的目的。”

“……”

“聽懂了麼?!”手上加力,弩機頂得更深了些。

玖歌努力得點頭,卻被弩機頂住動彈不得,隻得不斷眨眼,但那一雙亮而圓的眸子因為吃痛盈滿了淚水,一眨,便是一滴晶瑩的淚。

“很好。”唐益鬆手,放開玖歌,繼續沉默得擦弩。

“咳咳咳!”玖歌捂著脖子一個勁咳嗽,掙紮道:“唐益……咳咳……你真是……對女孩子……咳咳咳……太沒禮貌了!”

“你對我沒價值。”擦完弩,唐益起身,繼續沿來時的方向走去。

“喂!你怎麼可以這麼說!我救了你的命誒!”玖歌在身後氣得直跳腳。

“我沒求你救我。”唐益頓住腳步,卻並未轉頭,“所以別妄想一直用這個威脅我。”

“你!”玖歌氣急,卻對他無可奈何,隻好追上去。

“更何況,我並不需要同伴……”

最後這句輕的像是歎息,仿佛是擔心打碎夢境一般,小心翼翼,悲傷滿溢。

入夜。

夜風很涼,卻帶著些血腥的味道。唐益皺皺眉,握緊弩機,循著腥味傳來的方向追過去。

樹林深處隱隱現出些許火光,忽明忽暗,血腥味卻越來越重。

樹林很黑,也很靜,靜到甚至能聽到他自己的呼吸聲。

這是哪裏……

常年的夜行生活讓唐益時刻保持了高度的警惕。此刻的他雖然急於一探究竟,卻毫不掉以輕心,每一步都走得頗有章法毫無紕漏。

走得近了,才發現樹林裏布滿了黑衣人,與他一樣正向火堆圍去。

這是在幹什麼?

帶著疑惑,當唐益終於走到火堆旁邊的時候,眼前的場景令他欲嘔。

層層疊疊的屍體在地上呈放射狀鋪開,在這圓形區域的中心,立著一架弩機和一個快要虛脫的藍衣長發勁裝女子。墨色長發高高豎起,瀑布一般落在肩上,馬尾上綁著三根藍色羽毛。

是藍孔雀的羽毛!

瞳孔驀地收縮。

“阿藍!!!!”

“醒醒!唐益快醒醒!”

意識在一震猛烈的搖晃中抽離,樹林、火堆、黑衣人、阿藍急速褪去,唐益睜開眼,看到一張近距離的臉。

“唐益你還好吧?”小鹿一般的雙眸中露出些許擔心,“你剛才被夢魘住了,一直在喊阿藍。”

“哦……”撐起上半身,他扶著疼痛欲裂的額頭靠在樹幹上。

不一樣的樹林,不一樣的人。

隻是場夢罷了。

玖歌在一邊不停得翻找著隨身的布袋,終於掏出了一個小小的白色物體:“來,把這個吃了。”

“這是什麼?”唐益皺著眉看手裏這個不明物體。

蠶繭一般的大小,放在掌心透出絲絲涼意。

“能讓你平靜下來的東西。”玖歌看著他,“我不會害你的,相信我。”

唐益看看她,仰頭吞下去:“你害我也無所謂了,真正的唐益早都不知道死過多少遍了。”

再無睡意。

倆人坐在火堆旁,相對無語。

“恩……她是個什麼樣的人?”玖歌遲疑著開口。

“誰?”

“阿藍。”

“……”

“跟我說說吧,她是個什麼樣的人?”

唐益站起身:“跟你無關。”

離開兩人休息的地方,唐益孤身向樹林深處走去。

夜霧很重,堵得呼吸都有些潮濕。夜晚的樹木不再進行光合作用,變成與人類一樣的生物,爭奪著固定氧氣的供給。

四周靜得有死亡氣息。

等唐益明白過來這死亡氣息並不是噩夢殘存造成的幻覺時,為時已晚。意識無比清晰,身體卻動彈不得,弩機就在手邊,手指卻再也無力按下任何一個機關。

“唐益小心!”還是那個清脆悅耳的聲音,撲鼻的藥草香湧來,他被撞倒在地,一個火球憑空飛來,硬生生將樹林清出一條路。

正是唐益所在的地方。

“聽著,霧裏有毒。”玖歌在他耳邊低低得說,隨手從布袋裏掏出一隻碧蝶,放在他額頭上,“現在躺著不要動,任性使用武功會導致毒性擴散更快。在我還不知道什麼毒的情況下,這可能會是致命的。”

“我……”

“噓!”玖歌笑笑,“這個不請自來的家夥就交給我吧,不用擔心~”

語畢,便如清風一般散入彌天的霧氣中。

唐益一個人躺在地上動彈不得,腦海裏盤旋著玖歌走前最後一句話,回憶洶湧而來。

“這些家夥就交給我吧,不用擔心~”

阿藍“唰”一下抽出腰間的弩機,高舉過頭頂,哢哢兩聲機翼打開,再迅速拉下,瞄準敵人一箭擊殺。他一向是反對她這些花哨動作的,真正拚命的戰鬥中,每一個多餘的動作都會成為對手的可乘之機。而她卻堅持著這個習慣:“這樣拔弩好看。”眼珠轉一下,她甩甩馬尾辮補充道:“而且,你不覺得告訴了敵人我要殺你還依然殺了他是一件很帥氣的事情麼?”

所以唐益一直覺得她不適合當殺手。

他最後一次見她,她也說了這句話。

但是最後……

唐益的眸子暗了暗。

他一向是不信命的,隻是經曆過有些事情之後,他不得不說服自己,有些話是不能隨便說出口的。

比如,不用擔心。

碧蝶在他頭頂一閃一閃得散發著柔和的光芒,他感覺到周身的壓迫感迅速得散去。封住身上幾處大穴,唐益勉強站起身,拔出弩機,向玖歌去的方向跑去。

他還欠她一條命。

多年以後,唐益再想起那晚他所見到的場景,依然會感到不可思議。苗疆神秘的武學在他心中變得愈發的高深莫測,連同玖歌也開始變得與眾不同。

趕到事發地點的時候,玖歌正在跳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