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一章
第一卷 第一章
因為一把窩窩腸,牛犢丟了卵子。
牛都愛吃嫩草。六月六時節,苜蓿、茅草、莠子、刺骨芽硬的能拉掉舌頭,唯有蔭地的窩窩腸嫩著,甜甜的,脆脆的,卷在嘴裏不忍吞進肚子。窩窩腸不像茅草,成塊成片的,一口氣能吃飽。它一窩一坨,吃了這一株還要尋下一株,像戴著蔸嘴經過秧田,吊足了胃口。
平日裏,牛犢沒有尋窩窩腸的耐心,見啥吃啥,隻要它散出幽幽的清香,就鬧不死。這事兒不用牝牛教,丟了奶頭,就學會了嗅草頭。今天是咋了?一堆青幽幽的窩窩腸,還灑了鹽水。牛犢是沒啥思想的,頭一低,把嘴埋進草堆。
爺把韁繩拴到木籽樹上,騰出手,給眾人發煙。他舉過煙盒,就著木籽樹葉漏下的光柱,歪著頭細細地瞅。江水中的小人兒精神著,鼻子眼兒都是生氣。有人喝一聲:“劃澡的,好煙。”爺是多餘的,白亮亮的日頭撲下來,四麵八方都罩得緊,樹葉下除了些許蔭涼,照樣看得見汗毛抖動。他抬起右手,拿幺拇指挑開煙標,再曲起中指彈幾下,三五支煙便露出頭來。
爺吃煙,跟牛吃草一樣沒有選擇。旱煙鍋子隨身帶著,煙杆上吊一個三角形的布袋,一趟活絡完了,就掏出來,摁上煙絲,擦著火鐮,叭哧叭哧吸將起來。本是歇氣,村人不這麼說,叫打火。有一陣子,爺得了一遝報紙,便省了煙袋鍋子。爺把報紙裁成綹兒,打火的時候卷一個喇叭筒,也吸得美滋滋的。爺稀奇紙煙,難得吃上一回,現花花的票子換幾口煙子冒掉,心疼。
今天不同,請了鄉鄰,幾個過得硬的田把式,要把牛騸了。騸牛不是小事。鄉人依靠田地活命,田地得倚重牛。再能耐的小夥子,也比不得牛,犁田耙地的活兒,莫說天把半天,一步也拉不動。牛不是生下來就能使喚的。牛有公母,公的,一灣一塊留下一頭,不能指望它種地,騷起情來,軛頭後麵是一座山,也能拉得飛跑。母的,不叫母牛,叫牝牛,明顯矮一頭,玲瓏著,秀氣著,嬌喘喘的,沒力氣犁田耙地,頂多推個磨,也是傳宗接代用。最能下死力氣幹活的,是犍子。騸了的公牛,眨眼間高大雄勢起來,牛角上像挑著太陽,勁掉掉什的;渾身溜光水滑,每一根汗毛都透著神氣;蹄子踏在地上,老遠就覺出震動;最威風的是那尾巴,打屁股溝子“唰”地揚起來,輪一道弧線,幹哄著的蚊子立時斃命落地。犍子心靜,不近牝色,便是騷首弄姿的牝牛擦著身子過去,也懶得看一眼。
牛犢沉湎於窩窩腸的美味,絲毫沒覺出陰謀。眾人嘻嘻哈哈的葷話中,煙頭已燒到手指,仍舍不得丟,滅了,揣進褲兜。這才拍拍手,扯過繩子,繞牛犢兩條後腿下一個繯子。小家夥聽到聲響,回過頭,看看,沒在意,又卷起一把窩窩腸。生下來一年多,除了牝牛舐犢,爺也百般嗬護,它相信無人加害。眾人換個眼色,一拽繩頭,兩條牛腿立時合攏。牛犢猝不及防,屁股就歪了,旁邊的漢子趕緊扶住,順勢擱到軟綿綿、滑溜溜的麥秸上。牛犢仍然沒明白,別起頭想看個究竟,有人乘機把兩條前腿縛了。
牛犢記得,落生那天,也是鬧哄哄圍了一圈人。從牝牛肚子裏爬出來,一把剪刀絞了臍帶,便跟母體分了。牛犢想看看,遠處的山,近處的樹,嘈雜的人,生自己的牝牛,眼睛卻糊著。牛犢想站起來,窩在母體十個月,筋骨從沒動過,前腿卻軟著。好不容易立住,“撲通”一聲又趴下去。挪挪屁股,再站,剛橫了脊梁,又軟了。圍著的人哈哈大笑:“牛娃拜四方,老古話沒說錯。”也怪,四個方向跪過,能站住了。
爺好,自己剛來世上那些日子,小磨子就沒停過。黃豆泡了,連湯帶水舀進磨眼,不等水滲出來,爺就推起磨拐,轉動磨盤,磨出白花花的漿汁來。爺過細,一年上頭舍不得吃一回豆腐,卻打了豆漿喂牛。那東西養人,更養牛,牝牛的媽媽穗兒一天到晚都脹著,含在嘴裏,像股泉眼往肚子裏冒。
牛犢想不通,爺怎麼會把自己放倒在地。牛犢不明白,牝牛怎麼也不在身邊。它心裏涼涼的,酸酸的,伸出脖子“哞”了一聲。牝牛仍然沒來,爺卻蹲下身,拿一種涼冰冰的東西往襠部卵泡子上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