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三章 讀作品記(三)(2 / 2)

庸俗的吹捧,隻能助長作家的輕浮,產生嘩眾取寵的作品。它不能動搖嚴肅作家的冷靜的創作態度。

這次會見,三位作家都送給我書,斤瀾同誌送的是他的小說選集。當天晚上,我即開始閱讀,是從後麵往前看。已經讀過的,計有:《記錄》、《拳頭》、《陽台》、《一字師》、《開鍋餅》,共五篇。

我首先注意了他的師承。在斤瀾的作品中,可以看到,他主要是師法魯迅,此外還有契訶夫、老舍。在繼承魯迅的筆法上,他好像還上溯到了俄國的安特列夫、迦爾洵,以及日本的夏目漱石、芥川龍之介等。這些作家,都是魯迅青年時代愛好的,並受過他們的一些影響。這些作家都屬於現實主義,但他們的現實主義,帶有冷靜、孤僻,甚至陰沉的色彩。

我們知道,魯迅很快就脫離了這些作家,揚棄了那些不健康的東西,轉而從果戈理、契訶夫、顯克微支那裏吸取了富有內在熱力、充滿希望的前進氣質,使自己的作品,進入承前啟後,博大精深的一途。

斤瀾的小說,有些冷僻,像《陽台》一篇,甚至使人有讀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的感覺。斤瀾反映現實生活,有時像不是用筆,而是用解剖刀。在給人以深刻感的同時,也帶來一些冷酷無情的壓抑感。

很明顯,斤瀾在追求那種白描手法。白描手法,是要求去掉雕飾、造作,並非純客觀的機械的描畫。如果白描不能充分表露生活之流的神韻,那還能稱得起是高境界的藝術嗎?

斤瀾的白描,冷雋有餘,神韻不足。

在談話時,斤瀾曾提出創作時,是傾向客觀呢,還是傾向主觀?當時我貿然回答,兩者是統一的。看過他一些作品,我了解到斤瀾是要求傾向客觀的。他有意排除作品中的作家主觀傾向。他願意如實地、客觀地把生活細節,展露在讀者麵前,甚至作品中的一些關鍵問題,也要留給讀者去自己理解,自己回答。如《開鍋餅》中的豬中毒。但完全排去主觀,這是不可能的,即使自然主義的作家,也不能做到這一點,他們的作品中,還是有作家的主觀傾向。有意這樣做,隻能使作品流於晦暗。另外,這樣做,有時會留下賣關子、弄技巧的痕跡。

 斤瀾的作品中,有幽默的成分。幽默是語言美的一種元素,並不是語言美的整體。老舍以其語言的圓熟功力,對北京話得天獨厚的儲藏,以及所表現生活的曆史特征,使他在這一方麵,得到很大成功。但是,就是老舍,在幽默的運用上,有時也使語言的表現,流於浮淺。斤瀾在語言方麵,有時傷於重疊,有時傷於隱晦,但他的幽默,有刻劃較深的長處。

我讀斤瀾的作品很少,以上隻能說是管窺之見。我深切感到,斤瀾是一位嚴肅的作家,他是真正有所探索,有所主張,有所向往的。看來,他也很固執,我並不希望我的話能輕易說服他。

在我們的既繁榮又荒蕪的文學園林裏,讀斤瀾的作品,就像走進了別有洞天的所在。通向他的門戶,沒有柳綠花紅,有時還會遇到榛莽荊棘,但這是一條艱辛開墾的路。他的作品不是年曆畫,不是時調。青年人,好讀熱鬧或熱烈故事的人,恐怕不願奔向這裏來。他的門口,沒有多少吹鼓手,也沒有多少轎夫吧。他的作品,如果放在大觀園裏,它不是怡紅院,更不是梨香院,而是櫳翠庵,有點冷冷清清的味道,但這裏確確實實儲藏了不少真正的藝術品。

看來,斤瀾是甘於寂寞的,他頑強地工作著,奮發地開拓著。在文藝界,有人禁耐得十年寒窗的困苦煎熬,禁耐得十年鐵窗的淩辱挫折,卻禁耐不得文藝櫥窗裏一時的冷暖顯晦,這確是文人的一個致命弱點,也是我們的作品常常成為大路貨的一個原因。

在深山老峪,有時會遇到一處小小的采石場。一個老石匠在那裏默默地工作著,火花在他身邊放射。錘子和鑿子的聲音,傳送在山穀裏,是很少有人聽到的。但是,當鋪砌藝術之塔的堅固、高大的台基時,人們就不能忘記他的工作了。

讀斤瀾的創作,就難我留下這樣一種印象。

1980年12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