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高疤大聲問。
“四八三百二。”張老衝說,“白天剛叫日本搶了一下,硬貨實在太缺。”
“你當過牲口經紀,連行市也不懂?”高疤喊叫,“牽你一條騾子,你得給多少?”
“咱們賭場上不見,酒場上見,”張老衝說,“看我的麵子!”
“你這老家夥,還有什麼麵子!一個票兒再添二十,少一個,就叫他們抬門板來吧!”
這是一個女人。春兒聽出是俗兒的聲口,差一點沒有嘔吐起來。夜貓子叫的難聽,如果一隻公的和一隻母的在一個桌麵上唱和起來,那就更要命。
“女鏢客!”張老衝打著哈哈,“在團長麵前,你該給我幫個好腔才是,怎麼還打破桃?”
“那就放下吧。”俗兒說,“你回去告訴村裏,高團長這回不是綁票,是籌劃軍餉。”
“是。”張老衝提起口袋來搖了搖,洋錢在裏邊嘩嘩的響著,說,“過來拿吧!”
高疤過來提上口袋,喊叫了一聲,又放一陣槍,就帶著他的人馬奔公路那裏下去了。
張老衝打著燈籠,在一個拔了墳的大坑裏,找到了那些遭難的人,給他們解開繩子。
春兒回到家裏,那媳婦撲到她懷裏痛哭著說:
“你帶我出去吧,家裏呆不得了,我什麼也不要了。”
張老衝提著燈籠,對張教官的父親說:
“不要難過。咱們寧叫財帛受屈,不能叫人受屈。錢財是倘來之物!不過,我要說大兄弟一句:可能是你拿書換雜碎肉的時候,走漏了風聲!”
聽說春兒她們要走,又自報奮勇,送她們一程。他對春兒說:
“女同誌,昨天有幸,我們見過一麵。我自己再介紹一下:我叫張老衝,是我們這一帶有名的好賴人兒。好事兒裏麵有我,壞事兒裏麵也有我。我認識高疤,我可不讚成他。這叫什麼,日本人剛剛放火殺人走了,他們就來綁票,這叫趁火打劫!還說什麼籌劃軍餉!這算什麼軍頭?我,可也不是什麼正經人,我從小趕趟子車,後來當牲口經紀,現在燒窯,也拉過寶局,也傍虎吃過食兒。可是我讚成抗日。高疤這回專綁抗屬,又圖財害命,又破壞抗日,證明他心肝都黑了,以後我就不招惹他,你們可別把我也看成他們一起。”
“你們村裏那些民兵哩?”走出村來,春兒問。“唉!”張老衝說,“從一修公路,日本人又這麼一鬧,村裏的工作有點兒泄氣,同誌,要打幾個勝仗才行啊!這也不能怨老百姓,誰經過這個年月?可是,我們不能悲觀失望。當一輩子人,順水能鳧,嗆水也得能鳧。看事情,就像交朋友一樣,要往長遠裏看。當人家紅火了,你才看見人家紅火,那不算能耐;在他不紅的時候看出他能紅,這才算眼力。你們別看我無二八非了一輩子,我可不是個輕易就隨風轉舵的人。你看高疤今天夜裏橫不橫?四條人命在他手心裏攥著,願意打就打,願意罵就罵,別人不敢吭聲,這算不算威武?可是我說他不行,他一百個不行,他沒有好結果。日本人就不用說了,那更是暴橫絕短。可是,依我看,它像我們村邊常常刮著的旋風一樣,誰也不知道它在什麼時候起來,隻要留心,誰也能看到它的滅亡。它旋的越凶越快,消滅的就越麻利。日本沒有根,它是沒頭沒尾的旋風,在中國地麵上做夢。它雖說找到了高疤這些人,這些人既是我們這一帶的敗類,就絕不會成事。反過來看,我們八路軍找到的淨是些什麼人,這些人,是這一帶地方的真正的財寶,結實的根。從人上看,八路軍一準能成事。看見日本人修了一條公路,燒了幾間房,有幾天看不見八路軍,或是看見八路軍打了一兩次敗仗,就說抗日不行了,我絕不相信這個。天南海北,我哪裏也去過,什麼人物我也見過。我見過品正操呂司令。我見他,不是在他帶領了多少支隊,手下又有多少司令的時候。我見他,是在去年七月間,他不願意南撤,帶著一支小隊伍往回翻的時候。那時候,人們每天看見的是隊伍往南逃,誰也沒想到隊伍會往北開。我正在安國東長仕廟上拉著寶局,一天晌午,我站在那大廟的山門高台上吹涼風,看見他帶著隊伍從正南下來了。這隊伍,鞋襪不整,臉上都有饑色,走的實在又困又乏。呂司令走在前邊,臉曬得很黑,步眼很大。他看見我站在廟台上,就問:老鄉!這是什麼村莊?離城幾裏?我說:東長仕,離城八裏。呂司令叫隊伍站好,在我站的那個大石牌坊下邊講了幾句話。這一段話,直到現在我還記得。這段話是說我們要抗日,就不能怕艱難;我們的力量雖然小,可是有群眾支援。他講的很短,可是力量很大,我看見那些軍隊立時精神起來,結了結鞋帶,就奔安國去了。到了縣衙門口,把兩門子小炮一支,就收編了偽商團一百多枝槍,這隊伍越鬧越大,後來打著野外,在十二村解決了土匪高建勳,我都親眼見來著。從那個時候起,我就認定呂正操這個人,行!”
老頭子一路話語不停,送出春兒她們十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