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夜(2 / 3)

隊長又說:“可秋莊稼丟得太厲害,大隊說嚴重地影響了秋後的產量,秋後結算,畝產平均就難過關。”

隊長說到這又停住,喝了口糊糊,喝得沒一絲聲音。

這時保管滑下炕沿衝到桌前,燈焰吃驚地前後閃了閃後才定住。

保管端過自己的碗就往隊長碗裏撥菜:“我有蘿卜,拌了油的,嚐嚐。”保管說。

隊長忙推開保管的碗,說:“先放下。”隊長又喝了口糊糊後, 才說, “大隊說各生產隊要選出偷莊稼的賊,報到大隊,明個午後晌開社員大會時現場批判。”

保管呆了呆,收回碗,放下,保管看到桌上的另幾個碗裏都是沒摻苜蓿的糊糊,就輕輕回到了炕邊。

屋裏靜極,有蚊子嗡嗡地飛翔聲由遠而近慢慢變得刺耳,好像這聲音就在自己頭頂盤旋,叫人煩躁不安。

會計伸手在頭頂抓了幾把, 湊到燈下展開拳頭, 手上空空,會計就罵:“再過幾天,我看你還會叫喚?!”

隊長欲言,又止。隊長後晌從大隊開完會回來,把大隊的會議精神給副隊長和會計兩個隊委一傳達 , 說了自己的想法後,會計就繃緊了臉。

保管這時卻說:“啥賊不賊的, 這年頭, 誰家要能揭開鍋,還去偷農業社的莊稼?”

一組長說:“都深秋了, 還吃老苜蓿摻糊糊, 誰有法子呀?”

二組長說:“東頭的秋生他娘還不是活活餓死的?有奎家的婆娘已下不了地了,全身像發麵一樣腫起來了,一口湯都喝不下去了,有奎的四個孩娃哭得人心顫……”

隊長說:“是呀,是呀,這些情況各隊都有,可莊稼丟得實在太厲害了。”

副隊長說:“照這樣下去,秋後產量過不了關,別說咱大隊保不住畝產先鋒了,就是關也過不了。”

會計說:“還要啥先鋒?人都快餓死了,要先鋒過那關能當飯吃?”

隊長插話:“話是這麼說,可保住先鋒,就連續保了三年了,連續保持三年的安梁大隊主任不是當上了公社副主任了?安梁大隊鄉上就有人了 , 安梁每年就能多得些返銷糧和救濟款。”

保管說:“理是這麼說,可人現在要活呀!”

副隊長說:“偷總是不對的。”

會計說:“誰願去偷?王八蛋才願半夜三更去偷那幾個玉米棒子哩,農民也要臉哩,可肚子不要臉!說偷?誰家沒偷?都偷了!”

會計說完,站起身走開,離燈光遠些。會計不再想副隊長讓出屬於他的椅子了,但他在話語上絕對不附和副隊長。

隊辦公室中隻有隊長和會計享受坐椅子。

隊長說:“都別爭了,都說得在理。咱隊的情況大家心裏有譜,包括兩家地主富農在內,哪家不是靠摸拿幾把隊上的莊稼度日?哪一家不是喝稀糊糊哄肚子?”

大家不再言語。 秋夜已涼,門關得不嚴實, 屋裏有些涼意,隊長扯了扯短短的衣袖。

隊長又說:“所以,我想了想,也和副隊長、會計兩個隊委商定了,這次大隊交待的這個事就落到我們隊幹部頭上,貧下中農及地主富農再不能批判了。”

保管急問:“為啥?”

會計搶答:“全隊二十四戶人家就有十五戶在這些年各種各樣批判會上挨過批鬥,這次就剩下我們幾個隊幹部和秋生、有奎他們幾家沒挨過批鬥了。”

保管跳了起來:“也不能這樣輪流呀!”保管一旦明白了這場端上飯碗開會的內情,氣就不打一處來。保管不是隊委委員,還做了頓小米幹飯並且弄了個拌了油的蘿卜絲端來開會,保管還想著大家窮開會換口味呢。

隊長說:“大家日子都緊巴,也都摸拿過隊上莊稼,這次隊幹部中出一個應付一下行了。這事,誰能看著人都餓死呢!前些年,能吃飽肚子那會兒,隊上的花生挖出來放在地裏晾曬上幾天幾夜,也沒人去偷。眼下,人餓得沒法呀。”

保管欲言,又止。

屋裏又靜極,也聽不到蚊子的嗡嗡聲了,靜得有些恐怖。

副隊長就又掏出卷煙紙和煙沫, 才有了些聲音, 但很輕微。這回副隊長誰也不讓,把卷煙紙和煙沫往白茬楊木桌上一放,誰想吸誰拿。幾個人包括先前不抽煙的保管和一、二組長都到桌前拿了紙和煙沫卷上煙。

過了會, 油燈的焰就連續暗了幾次, 七個人就全抽開了煙。辣辣的白煙頓時飄得滿屋都是霧狀的顏色,屋內的空氣就有些嗆人,但誰也不覺得嗆。就連先前幹咳的隊長也不咳一下了,都各自吸著煙卷。

辦公室的門閉得不太嚴,油燈的黃焰就有一些擠出門縫灑在門外的地上,黃焰弱弱的照亮一絲土地,把門外的黑夜分成兩塊。

一絲秋夜的涼風徐徐從門縫鑽進來,慢慢地被辣辣的白煙包圍,緩緩溶在一起。